这是南方阴雨连绵的三月了。
总会遇见被吹落的一地叶子,撑着伞,踩着这一地“红花”,心里有一种孩童般调皮的胜利感。细雨微微倾斜,和着风,扫过我的脸颊。这里的风,没有家乡的那般温和,即使已是三月,风也总能夹杂着冬日里的凛冽。不知是哪棵树枝和风对峙太久了,发出“吱吱”的疲惫的叹息。小草才不用担心被风刮走,因为泥土正紧紧地抱住它,于是在雨中生长得更加蓬勃嫩绿了。
我忽地想起了我的家乡,那个遥远而宁静的小山村,那条藏在草丛中缓缓流淌的小溪,那些在泥泞小路旁盛着雨水的刺梨花。老屋大门前放着一只蓝色铁桶,正慢慢地接住从屋檐上落下的雨滴,发出“哒,哒”的声响,小黑狗正趴在铁桶旁小憩,若是有人撑着伞从家门前经过,它总能迅速地分辨出来人的脚步声:若是熟人,它会热烈地摇着尾巴,起身跑下石梯迎接;若是陌生人,它便发出呜呜的沉闷的低吼,然后才汪汪地叫起来,气势汹汹,让过路人也有了几分忌惮,我便佯装生气地叫住它,让它乖乖地和我坐在门槛边,听我咿咿呀呀地念着我们都听不懂的文字。
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家了。我还是能记得日暮时分从老屋拐角处走来的水牛和它旁边怯生生的小牛犊,爷爷慢慢悠悠地把它们吆进牛圈,然后再放下装满青草的背篓;对面的奶奶家发出沉闷的踏在木梯上的声音,老奶奶轻唤着躲在阁楼里的小猫。我家也有这样的阁楼,装满了谷子和玉米,那里也住着一只小猫。碗柜里有一包小鱼干,爷爷每天都会把小鱼干和米饭混在一起倒进小猫的盘子里,然后他也踏上木梯,我就在木梯下巴巴望着,想要看见小猫,可是它并不总是出现的,只有那个被舔得干净的盘子告诉我,或许下一次,等得再久些,就能看见这只隐居在阁楼里的小猫了。
家门前的那片空地,也常常在傍晚时成了我们的战场。我们语言郑重,面目严肃,仿佛从那一刻起就带上了国仇家恨。有人手里拿着木棍充当刀剑,有人不需要刀剑,只需要一个招式,就可以隔空把对手推倒,这时被推倒的小伙伴要露出痛苦的表情,还要说上几句从电视剧里学到的台词。我们的战斗是没有输赢的,甚至可以“死而复生”,而让我们放弃战争的,往往是家里飘出的饭菜香气和不时穿插在戏中的,大人们早已不耐烦的呼喊。
晚饭还没等到,回到家的姊妹几个就已经东倒西歪地坐在凳子上睡着了。吃饱饭后,又精神起来,睡觉前还要再听爸爸讲一遍狼外婆的故事。,因为实在害怕,我要把被子捂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眼睛,生怕不小心狼外婆从床边伸出手把我捉去,可又忍不住想象狼外婆偷偷地吃掉小妹妹,嚼着妹妹的骨头的画面。没有开着灯的房间,姐姐借着上厕所为由,引诱狼外婆出去吃梨子,拿着插着梨子的刀刺向了狼外婆的喉咙。我赶紧把头往被子里缩了缩,暗自庆幸自己是躲在被窝里的,谁敢像那位姐姐,在夜黑风高的时候爬上梨子树呢,何况树下站着的是吃掉妹妹的狼外婆!听了几遍故事,我终于不敢出门上厕所了,即使外面的月光皎洁如玉,即使爷爷笑我胆小,我也总是央求姊妹们陪我一起去。回家的路上我一路小跑在前,装神弄鬼地哇哇大叫,吓得姊妹们惊慌失措地冲进家中,而我早已站在门前,笑弯了腰。
我常常会突发奇想地为家里做些贡献。一天想起给水缸添水,我就翻出了一团毛线,把大瓶子绑在了木棍上,就成了水桶和扁担,跟着一群挑着塑料瓶的小伙伴来到后山的水井,水井就在小路边,而四周都是玉米地,这时,好事的小伙伴开始讲他从大人那里听来的“恐怖故事”了:这条路上会有一个背着麻袋的男人经过,他会偷偷把小孩子装进麻袋里,再从这条小路上带走......四周安静极了,还能听到山下溪流的声音,风吹过树叶刷啦啦的响着,正在探头往水井里舀水的我害怕极了,想着身后会不会突然出现那个背着麻袋的男人,于是我连水井里的小蝌蚪都不想数了,才接了半瓶水就催着要走。山头的太阳越来越沉,肩上的瓶子摇摇晃晃,我的心也越来越急切,干脆小跑起来,看到人家时,一群孩子一齐冲下坡,引得正在站岗的小狗汪汪地狂吠,又吓得我们赶紧站住,不敢乱跑。
乡村里的小孩是闲不住的。
樱桃熟了,我们就拿着镰刀砍下几节竹筒,再把摘到的樱桃装进竹筒里捣碎,说是这样更好吃,可我觉得这样太麻烦了,能装下的樱桃也少。和爸爸去摘樱桃时,我就直接提起了篮子。爸爸麻溜地爬上树的高处,“不得了,不得了,这樱桃真是甜呀”,我总能在树下咽口水的时候听到爸爸浮夸的赞叹。但好在有爸爸在,我不用吃那些长在低处的涩涩的果实。我把外套铺在地上,爸爸爬上哪棵树,我就乖乖地蹲在哪棵树下,接住爸爸不时抛下的大把樱桃。我吃饱了,还能装得一篮子的樱桃回家。玉米熟了,爸爸会带着我们去地里掰玉米,用自己拾来的柴火把它们烤得香甜脆嫩。回家时,我也要跑进地里掰下几个玉米抱回去。
可一次我出门摘野果子,却不小心倒在一片荨麻草中,手臂被蛰得又痛又痒。有人告诉我奶奶往后山去了,我就抹着眼泪去找,过往的路人都能看见一个喊着奶奶的小孩子,走得磕磕绊绊,哭得撕心裂肺,摔得满身都是尘。
我终于在抽泣中走到了祖奶奶的家门口。祖奶奶是我们的邻居,她一个人生活,常年穿着厚重的蜡染制成的服饰,脚下是一双草织凉鞋。她佝偻着背,常常一个人坐在门前的小木凳上,一坐就是很久。夕阳里,坐在门前的祖奶奶向我招手。我跑过去,伸出了我受伤的手臂,刚刚忍住的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祖奶奶你看我...祖奶奶伸出她瘦巴巴的小手握住我,把我的手放在她的膝上,祖奶奶轻声地说,不疼了,马上就不疼了。
爸爸还没回家的傍晚,我也总会去找祖奶奶。太阳要落山了,夜晚山路太长,他什么时候才能到家。我想问问祖奶奶,因为我知道如果我问她,爸爸会不会不回来了?她准会说,他一定会回来的,你回家乖乖的等,他去给你买糖了。然后我就回家等,我的耳朵和家里的小黑一样灵敏,每当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踏在石梯上时,小黑会兴奋地摇着尾巴,可我不是小黑,我早已收好了我的尾巴,抬起头看着来人,他推开两扇大门,跨过门槛走进来,他手里提着一袋我最喜欢的白玉兔奶糖,然后我看着他的脸,他正淘气的对着我把脸拧成了兔子的模样,我说:爸爸,快来吃饭。
我想念那个老房子,想念那个遥远的家乡,想念慵懒的趴在门前的小黑,想念那个踩在地面上会咯吱作响的木地板,想念那个挂在李子树梢上散发着温和光芒的月亮,想念在神龛上供着的那尊菩萨像,飞蛾在昏黄的灯光下扑腾着翅膀,想念爸爸把我背在背上,他说:长大了,就背不动了。想念通往家乡的那条山路,那条路,是太长了,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