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子侧倾向门口的台镜,额头扭曲着放大。我右手潦草地拨了拨短发。左手始终在口袋里无措地摸索着什么。目光却偷匿向镜子中自己的身后。一只长沙发露出半截,遥远而渺小的搁在那儿,一道挺拔高大的身影在沙发后来回踱着,脚步沉缓。他穿着灰黑的外套,只是有些破旧过时。我的目光随着他的移动而转化。左手依然无措地在口袋里摸索着。那道身影忽然转身,我的目光撞进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我慌乱躲闪,最终看向镜中自己凌乱的碎发。
“你还不去吗?”沉闷苍劲的声音响起,我感到那只浑浊的眼依然在身后死死盯着我。
“去,现在就走,姥爷。”我答道。
右手去抓台柜上的钥匙,左手依然在口袋里摸索,我的一只脚已先迈出门,我动作连贯地跑下一段一段楼梯,仿佛有什么要事。但随着前方的楼梯越来越少,我的脚步声越来越慌乱,好像浮冰上的小北极熊,绝望地看着汪洋一点一点缠上来。最后一节台阶在我眼里掠过,我只好站定,抬起头,一股风扑进楼道,随之闯进的是市井的烟尘,一下子将我下楼的余音淹没。我在阴冷的楼道里,面对着躁动的,张扬的,红的,绿的,紫的,黄的,翻飞交错着的的世界,第一次感到害怕。
我的左手依然在口袋里摸索,最终紧紧攥住一张五元纸币。我细细的将它捋平。精准的在纸面的某个位置反复摩挲。我清晰地知道那里印了什么字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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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楚的明白,这是怎样一个可怕的词。封存多年,但我还没有忘记。眼前的车子飞成一道不息的流华,我却看见那上面浮着那只黄浊的眼睛。姥爷把钱塞给我时,就用这只眼盯着我。
姥爷发现自己拿到这张钱,就让我去把它花掉。“没人会信的,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他压低声音安慰道。“就算这样,也是张假币。”“你们这些年轻小孩儿就是不知道珍惜。”他急了,吼起来。“想当年我们上山下乡,那一桶饭都抢得很,五块钱不是钱?啊?”
右手拉上帽子,我埋头向外撞,左手依然紧紧攥着那张钱。
“妈妈,我们要去哪?”我听见一清澈的童声,像夜晚的绿皮车从我帽边擦过,渐渐远去,可尾音在我脑子里一直延续,一直延续,变得愈来愈尖锐怪异,最后几乎成了大火中孩童的惨声哭泣。我逃似的,走得更疾,走过那面无比熟悉的墙,墙上拍满广告,红色居多,在我身侧快速后退,混成一片艳红,在我视野边缘,燃成一片熊熊大火。我躲避着转过头,透过树隙,远处的天,映着灰蓝的楼房的影子,好像大火后的残骸。
我终于走到卖鸡蛋饼的小摊。那一对夫妇,丈夫看见我,立刻笑着招呼,手下熟练地将面抹上油团起来。妻子不爱说话,一双手在锅炉上翻飞。她扬起平宽的额头,冲我弯了弯嘴角。我把那张钱全部握在手里,终于把左手从口袋里伸出来。慢慢伸向他们收钱的盒子。
“对,自己找钱啊。”丈夫和善爽朗地对我说。
我悬在半空中的手一下子缩回来,躲进口袋里。
这一刻,姥爷的那些话凌空破碎,那双浑浊的眼睛也消失不见。
我忽然无比清晰地明白,其实,那不是理由。
我的右手重新掏了一张新票子,眼睛向远处望去,街道尽头,正是一家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