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在我的记忆里，是慈祥而又严谨的，他是在我十岁的那一年因食道癌去世的。对爷爷的记忆，总是想不起他的脸庞，最深刻的印象只是他的背影，而和爷爷在一起生活的某些事情倒记得很清楚。

小时候，爸妈在北京做生意，奶奶生性喜欢享受，六七十岁的人，独自去武汉四爹（她最小的儿子）家，一呆就是几个月，留我爷爷一个人在家务农以及打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那时的我很小，才5岁，还在上学前班，不会扎头发，不会做饭，甚至连衣服每天早上都要穿很久。爷爷没有像奶奶那样每天对我嘘寒问暖，每天早早的就把饭做好热在锅里，待我睡醒的时候，家里已不见爷爷的踪影，我知道他又出去忙农活去了，独自吃完早饭然后去上学，奶奶不在家的时候，几乎每天都是这样的。

一天晚饭过后，和爷爷围在火炉边烤火，电视里面放的是中国人打日本鬼子，我看不懂，便一个人数起数来，因为想引起爷爷的注意，便故意数错，…44…45…46…47…48…50，“49”爷爷突然打断，我心里沾沾自喜，原来爷爷有在听我数数，然后我就继续故意数错，“…51…52…53…55…56”“54”果然爷爷用强劲有力的语气再次打断了我，爷爷看着我说“之前不是才教过你吗？这么快就不会数了？来，我再教你几遍”，说着便关掉了他最爱看的电视……

爷爷爱下象棋，在我的记忆里，爷爷的朋友经常来找他下棋，一壶茶，一个烟斗，一盘棋，两人可以决羿到日落，每次爷爷下棋的时候，都会找一个板凳让我坐在他身边看着，他时而眉头紧锁，眼神坚定，嘴角微撇，又忽然喜笑颜开，洋洋得意，高声炫耀。有时候也会突然转过头问我下一步棋应该怎么下，爷爷说，女孩子不光要漂亮听话，还要聪慧。在我死缠乱打软磨硬泡下，久而久之，我也会下棋了，只是同同龄小孩玩上几局，有时还会吃力的赢那么一两局。偶尔缠着爷爷陪我来几盘，每次我都耍赖、撒娇，爷爷让着我，却总会在最后几步输给爷爷，他总是笑着说“等你长大了也就能赢我”……

后来四年级，学校添加了课外活动这节课，我报了象棋兴趣班，全班62个人，却只有6个同学报了名，除了我，另一个女生是学习委员，和她下棋大部分都是我输，爷爷告诉我“下棋不能急，要有耐心，每一步棋，都要经过深思熟虑，猜对手下一步会怎样走，万万不能贪图一时小利而失大将”小时候我不懂，爷爷说得这些大道理我也是后来上初中才渐渐明白。

爷爷的毛笔字写得非常好，每年过年他都大展手笔，对联自编自写，每次我都搬张高板凳双手撑着趴在桌子边，看爷爷刷刷几下，一副对联就呈现在眼前，字里行间，点与横，撇与捺的衔接刚劲有力，似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闻着白纸黑字的墨水香，一脸的崇拜和惊奇，想碰又不敢碰，只好瞪大眼睛用鼻子猛吸那黑字儿的香味。那时很崇拜爷爷，在他写字的时候，时不时碰一下他的毛笔，玩一下墨水，学着他的模样拿一根鸡毛或一根小木棍在废纸上写写画画，字儿倒没写全，反而弄得一脸黑乎乎的，爷爷总是笑我，兴致来了也会手把手教我写几笔，那时候我的手腕没有力，握毛笔不够稳，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弯弯曲曲，能认清就已经很不错了，对毛笔下白纸黑字的惊叹和好奇，也只能在心里想上几回，并暗自告诉自己再长大几岁一定要爷爷教我写毛笔字。

爷爷手很巧，拿得起锄头，握得稳毛笔，还包得一手好吃又漂亮的饺子，蒸饺，水饺，煎饺，各式各样，我一手的包饺子好手艺还是爷爷教的。那时候爷爷家不富裕，南方以食大米为主，想吃包子饺子还得拿家里的谷子去街上换面粉，不过每当过节或家里要来客人了，除了自己家的猪肉，也会做上一顿饺子宴，大清早的就开始忙活，好玩的事情当然少不了我，洗净手屁颠屁颠的跟在爷爷后面，“水再加点，慢慢倒”，我端着水瓢，一点点往面堆里加水，“面再抓两把撒我手这边……嗯……好……对”，和面，调馅，擀皮儿，认真的表情完完全全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那利落的手，那熟练的动作，我现如今还记得，只是场景还在，却怎么也脑补不了爷爷脸上的神情，感觉很清晰，努力回想却又很模糊。

在我小时候的印象中，爷爷爱我但又不爱我，他总是一声不吭的，手里总有干不完的活儿，每次放学回来刚到院口就大喊“爷爷”，爷爷每次都是抬头看我一眼“哦，放学了”或“哦，回来了，写作业去吧”，又低下头继续忙手中的活儿。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自己总觉得“爷爷是不是不喜欢我，是不是更喜欢堂哥”“我是不是又惹爷爷生气了，爷爷怎么总是对我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后来长大了才渐渐明白，爷爷爱儿孙们，一视同仁，没有重男轻女思想，只是不善言辞而已，现在回想起来，爷爷不爱笑，话不多，表情深沉，话语威严，但对于教育儿孙这一方面毫不马虎，不会因为考了高分而表扬，也不会因为犯了错误而打骂。

后来我爸和爷爷分家了，搬到村口路边，家里也因为分家的事跟爷爷闹了不愉快，也不让我去爷爷家玩，以至于我很长时间没有见到爷爷，他是那样一个孤傲的人，日子过得再苦也不对爸妈提一个字。一个家分成了两个家，懂事后的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有时趁放假了，假装去找小伙伴玩，远远的看爷爷弯腰在地里干活儿。偶尔放学路上遇见，也只是轻轻的喊一声“爷爷”，回应我的自然还是那句“哦”……

如今，爷爷去世已有12年了，那一年，患有食道癌的他，不能吞食，只能靠输入营养液和进食一些流食才得以延续生命，依稀记得最后一次和爷爷说话，春天里一个细雨绵绵的上午，我随着爸妈一起去追悼二奶奶，在二奶奶灵堂，我看见爷爷坐在椅子上面色苍白，眼窝深陷，跟一旁老人聊着天，说话没有之前那么有力了，走过去看着眼前的爷爷，想起爷爷那干活的背影，一股热流似乎要从眼眶喷出来。

“爷爷”

爷爷望了我一眼，没有笑容，只是说了句“晶晶来了啊”

“嗯，放假了，听说二奶奶去世了，就来了……”

“……”

“爷爷，最近还好吧，身体怎么样？”

“放心，还死不了的”

“那……还能吃吗……”

爷爷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望着爷爷，没有继续再问下去，心里不免有一丝酸楚。席间，听奶奶说爷爷要回家冲食豆腐花，本想出去送送他的，无奈雨下太大，我站在屋檐的雨帘下，人群外的雨中只见爷爷独自撑着伞，背没有往前那么厚实，最近长时间的流食已让他瘦骨嶙峋，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雨越下越大，爷爷蹒跚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雾中……却怎么也想不到，这竟然是最后一次跟爷爷说话了。

某天的周五，堂妹的爸爸突然来接我放学，说亲戚们都在爷爷家走亲戚，我当时很疑惑，便没有多想。刚走到爷爷家园子口拐弯处，便听到哀乐，我心一慌，转头看向表妹的爸爸，他看着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我只感觉大脑一片空白，从园子口走到爷爷的灵堂，广播里的哀乐，人们的哭声，我面无表情，一声不吭，磕完头，径直走到奶奶的房中，找她要了一张爷爷生前的照片，看着照片，眼前的一幕又一幕爷爷和我说话的情景，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奶奶说爷爷走的时候很平静，开完追悼会封棺的时候，我央求爸爸举着我看爷爷最后一眼，黑乎乎的棺材，爷爷的身体被棉被塞得紧紧的只露出一个头，他面色惨白，嘴巴微张，表情狰狞，我似乎能想象到他在最后一刻因缺氧而不能呼吸的那种痛苦，那种对命运的挣扎……

想起最后那次爷爷雨中的背影，心中不免有些悔恨，淋雨送一送很难？

爸妈与爷爷间的矛盾，与我何关？去见了爷爷，大不了回来挨一顿揍。

爷爷再固执又怎样？我是他孙女，他总会理我的……

时光匆匆，我慢慢淡忘也接受了爷爷已不在的事实，只是心中总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情感。

爷爷生前爱整洁，听爸爸说他每年都会去把爷爷的坟头给修整齐，爷爷去世的那一年，爸爸还在爷爷的坟头栽了一颗常青树，12年了，那颗常青树是不是长高了？如今每年清明我都因为各种原因而没有回家，我自认为我不是一个孝顺的好孙女，没有回去看过爷爷，只是偶尔闲下来会回忆小时候的人和事，总有一些特殊的情感在心里，做梦也经常会梦到小时候的情景，有河里的虾，树上的知了，耕田的犁，当然还有爷爷背影，熟悉却又模糊，想看清却又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