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我把两罐漓泉啤酒放到收银台上,认出韦莉莉,她在看手机。收银台边上放有一本倒置的书,我伸手拿起来。她站起来,放下手机,一手拿起扫码枪,一手转动啤酒罐子扫条形码,你拿我书干嘛?我读出书的名字:《量子力学教程》。黑蓝封面的教科书,书腰的位置印刷黑红条纹相间,从不规则的圆形向外散开成一条一条直线,直线上面放置一个蓝色的锯齿状的椭圆,像裂开的嘴巴里亮出锐利的牙齿。看起来就是一本恐怖小说。我翻开封面,扉页上方中间位置孤零零地躺着她书写的名字:韦莉莉。字迹熟悉,娟秀,还是年少时我抄她的作业本上的名字。我继续翻开目录页……态和力量学的表现,自旋与全同离子,微绕理论……我又翻开几页,她终于认出我,张先虎?虎哥?我点点头,把书本放下,你大学读的是这个?她打量我,我一身耐脏的蓝色工服,朴素,正处于褪色期。旁边的店员小莫开口,虎哥,今天啤酒有促销,买三送一,你不多拿一瓶?我说,你帮我去拿。
小莫边走边喊,虎哥,你自己拿嘛。韦莉莉皱眉,似乎是因为小莫的态度。我问她,你什么时候回来?她还在看向小莫,说前天。我继续问,什么时候回去?她转回头,不知道,也许不去了。小莫慢悠悠走回来,把啤酒装进塑料袋子,四罐,十九块九。我扫她们身后的烟柜,再给我拿包白龙。她先小莫一步转身拿烟,这烟好多人买,好抽吗?我说还行。她把烟递给我,我记得你初一就抽烟了,有一次还挨我爸揍了。我笑了,亮出二维码付款,你记性真好。又问,你怎么来店里了?她说,我得把店整一整!我提起啤酒,我去找你爸喝酒。她说,你别给他喝多了!我说,我们吃鱼生,喝点,要不一起回去?她指着书本,这几天我有个面试,今天我得把店里的账搞清楚,开店开亏本了,我爸都不懂。
前年明龙便利店转成加盟店时,韦明龙曾问我和张示盛,搞得搞不得?他算一笔账,投资,租金,水电,人工,损耗……算起来好像也不亏。加盟方给他算过无数次了。他们磨他三年,疫情期间,那三五个业务员每天都来,不是谈加盟,就是谈转让。加盟之后,品牌提升,招三个人,三班倒,二十四小时开门,店面竞争力就提高了,方圆十里,唯它。韦明龙只需每周过去转转,提钱回家。如果不加盟,转让也行,转让费二十万,一次性到位,一劳永逸。韦明龙起初恼火,赶他们走,后来受疫情影响,家里又一堆烂事,思来想去,终于答应,店面升级,花费五十万,把他家底都抄光了。店面开张后,我每天下班,从汽配城拐两条路,到店里看看,韦明龙坐在门口的红色休闲连座桌椅上愁眉苦脸,他身后的店面敞亮,夜越深越黑,店面越是显眼。韦明龙懊恼,我傻逼了啊,店名是他们的,货是他们选的送的,我来我的店里,还要求我穿他们的衣服!我花钱去当他们一工人了,每月就赚个员工的工资。我陪他牢骚,然后回家,打打游戏。
我告辞韦莉莉,转身时听到她说,张先虎,谢谢你啊!我转头看见她鼓足勇气的样子,我说,谢我干嘛?她说,这几年多亏你了。我笑了笑,她抬头看我,你明天有空吗?我们去动物园看看?
我疑惑地看着她,动物园?她点开手机视频给我看,我同学刚发给我,这北安市的猩猩,可真有脾气,全中国都知道,成网红出圈了。
视频中一头猩猩正在奔跑,它隔着铁丝网朝游客扔自己的屎和草皮。丢那猩啊!我笑出来。那猩猩是去年突然火起来的,不知是表达愤怒还是单纯暴躁?工友们给我发过无数次,我们看一次笑一次,说它真是一头可爱暴力猩。
韦莉莉说,它是我们小时候去看的那头猩猩吗?
不可能吧!我觉得太天真了。我说,明天你电话我。我走出便利店,天已经黑了,高大的绿化树中路灯亮起来,把马路照得昏昏黄。我脚步轻快,跨上电单车,想起许多年前的寒暑假,我在韦莉莉母亲唐小梅的带领下,跟他们一家去过多次动物园。电单车转过两个路口,驶上秀厢大道,车水马龙,霓虹闪烁。我加快速度,跑六公里,正拐进麻田村,碰见农娟,她驾驶摩托三轮餐车,去天桥下的十字路口占位置,摆摊卖生料粉和烧鸭粉。不知道是风,还是颠簸,摇晃着车架上的白色红色塑料袋和二维码收款单。我朝她喊,农姨,我爸在家?农娟应道,在你韦叔家,下午他们去江里钓鱼了!我调转车头,那我去韦叔家了。农娟喊住我,听说你韦叔读研究生的女儿回来了,你脏兮兮的,怎么好意思去人家家里,回家换身衣服再去!我不理会她,我刚见过韦莉莉呢!我也不能因为听说韦莉莉回家,就特意打扮再去。
电单车在四月的夜晚骑行,晚风拂面,摇曳心中隐秘的波纹。我想起韦莉莉,这是四年来,我第二次见到她。上一次,我们像陌生人一样,在同一张饭桌上吃饭。这次我却跟她说了那么多话,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我把电单车的车把拧到底,汇入人群之中,拥挤的道路在前进中不断展现楼宇大夏。
2 、
二零一九年,韦莉莉大学毕业,留校考研究生。她又贪恋北方的冬天,计划春节前几天再回家,疫情突然发生,她因此滞留于学校。后来愈演愈烈,各地封城,看行程轨迹。我们去韦明龙家吃饭,也是偷偷摸摸的行为。韦明龙一边喝酒一边断断续续讲述关于她的碎片,期间她似乎只回家一次,以至于他们话里话外都是对她的担心,用张示盛的话说,我倒是因为不出息,让他们省了不少心。
从小到大,张示盛的话总是让我不舒服,生出莫名的怨恨,直到现在,我才习惯,慢慢回怼他。我十岁之前,对他的仅存的记忆,就是过年时,他回到家那一刻,他是抱着我笑给我玩具的陌生人,等到我熟悉他,喊他爸爸,他又开始吼我,揍我,我哭喊着找妈妈,村人笑话我们,等你爸再找一个女人,你就有妈妈了!没过几天,他在年初五初六这样离开,留我在山村中,和奶奶相依为命。我十岁那年,奶奶生了一场大病,病好后,干不得重活,也管不了我。张示盛终于是良心发现,把我接到北安市的麻田村。
红砖建起的握手楼高五到七层,狭隘,逼厌,密集如山村森林里的灌木杂草,毕竟热闹,沿着整日挂满湿漉漉衣服的昏暗的走廊,跑下楼来,人潮汹涌如我捅坏老窝抱头乱窜横行的蚂蚁。张示盛租住在三楼,因为我的到来,挪了地方,从单间配套换成一房一厅,三十多平米,我睡房间。张示盛睡客厅。客厅放上下铺,上铺堆满行李杂货,直堆到天花板下,下铺睡人;房间配一张小床,一张书桌,灯条用铁钉固定在灰暗的墙壁上,简陋,多余。张示盛那时对我还抱有希望,以为我会努力学习,成为他的骄傲。他交代我,韦莉莉学习好,在学校也要多跟韦莉莉玩。
我并不清楚张示盛和韦明龙的交情,只觉得有个玩伴是快乐的事情。我来到麻田村的第一顿饭,是在韦明龙家吃的,他们家住楼上,房子大一点,两房一厅。韦明龙和张示盛一杯一杯喝着自酿的烈酒,也不知道聊些什么,总是兴高采烈的样子。唐小梅抱着出生不久的韦雷雷坐在一边,不时插嘴几句。我吃完饭,溜进韦莉莉的房间,看橱柜里的洋娃娃,井井有条的书桌,精致的台灯,粉色的椅子,仿若我读童话书中公主的房间,她也大方,给我摆弄她的玩具。
后来在饭桌上,张示盛不断提起,他从单间配套住到现在的大房子,都是因为我。我听着他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不停地问从中学放假回家的韦桃桃可以去打工了吗?因为韦桃桃考试总是落后,初中二年级数学考出零分的试卷;又叫韦雷雷做韦一万,因为韦明龙花了一万块钱,在超生的户口簿上给他上了户口。韦雷雷那时才一岁,谁也没有想到,一万只是他人生起步的价格。
每天早上,我和韦莉莉在大人的叫喊下,一起走过五六个巷子,拐上两边杂草丛生的主干道,总会遇见几个农人钻进钻出草丛,去里面种菜,挑担去路边摆地摊。我们再走十分钟,去到麻田二小。我读五年级,韦莉莉读四年级,放学后一起回家。张示盛担心我们在路上玩耍,吓唬我们,那杂草地中藏着小偷强盗,专偷小孩。我和韦莉莉都不相信他们这种话了,我们一起走回明龙便利店,在门口搬出高凳写作业。我等待张示盛提着一把青菜和半斤烧鸭、或者是猪头肉喊我回家煮饭,更多时候,我都在韦明龙家吃。第二年时,班主任家访,她建议我再读五年级,她给出的理由很委婉:张先虎这孩子不错,但是……可能是他转学的缘故吧,学习跟不上,……他在乡下,真的读过四年级吗?张示盛对老师的疑问无地自容,虽然一口咬定我读过四年级,但在老师走后,他还是反复质问我,我到底有没有读过四年级?我说,你问奶奶吧。父亲当然不会奔波几百里,回去询问奶奶,他选择相信老师,同意我留级。
麻田二小的学生大部分来自居住在麻田村的外来务工人员子女,不知为何还能分出本地、外来两派。我因为转学,又留级,没能融入他们,后来他们又得知我没有妈妈,都拿我开玩笑,骂我野仔,韦莉莉曾因为这些事情跟他们吵架。我看着她舌战群雄,最后泪眼汪汪,心里竟然产生我连累她的感觉。现在想来,人生在那一刻,就注定了方向。有好几次,在韦莉莉为我鸣不平后,我都甩开她,独自去学校。她跟在我后面,她说张先虎,你这样是不对的,你要恨,也是要恨苏东来他们!张示盛看出端倪,苦口婆心,也问不出什么,他扬起巴掌,像修理摩托车一样修理我。我沉默不语,仿佛一台失去动力的发动机,再也无法启动,父亲绕着我走来走去,就差忍住的那一脚。直到韦莉莉拿着一包辣条过来喊我,我才慢吞吞地忘记那些说不清楚的情绪,跟她跑去便利店玩耍。
毫无意外,留级一年对我的成绩提高毫无用处,每次考试我该会的不会的统统都写不出来。韦莉莉私底下告诉我,她想过给我传答案,奈何我们的座位相隔甚远,她坐在中间第三排,就像现在说的“C位”,我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人生从认识开始就遥遥相望,奔向各自的命运。第三年,我考不上初中,韦莉莉考第一名,被市二中录取,传言上那学校,等于敲开大学的校门;韦桃桃考不上高中,跟一个染黄头发的毛头小子谈恋爱,被韦明龙和张示盛堵在路上几次,揍得半死拉回家关起来。在韦莉莉的升学宴上,我们坐在一起吃饭,韦桃桃闷声不乐,扒了两口,就放下碗筷,我吃得也不舒服。只有韦明龙和张示盛开开心心,韦莉莉上二中的喜庆足以掩盖我和韦桃桃的无能。张示盛对我的成绩表示了理解,他对韦明龙举着酒杯苦笑,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爱打洞,以后他不长成烂仔,就跟我修车去吧。我心里一万句骂他去死的话,我心想死也不会跟他修车。他又天天催我,去找韦莉莉补课。
我和韦莉莉坐在便利店门口,我们的面前摊开一本语文书,或者是数学书,韦莉莉讲,我听。我问韦莉莉,你怎么学的?韦莉莉反问我,你怎么学的?韦雷雷跳来蹦去,虎哥,带我去玩,好不?我不时看向便利店,希望便利店里的电话响起,韦明龙呼喊我,帮他把啤酒,米,酱油送到哪里哪里,等到一天过去,他会奖励我五毛钱。张示盛的摩修店开在百米之外,十个平米不到,沿着墙壁堆满轮胎、锁头以及叫不出名字的工具,一张躺椅放在中间,一个失去外罩吱吱响的风扇挂在墙壁上,扇叶爬满厚厚的灰尘,艰难对着躺椅转动。张示盛斜躺在躺椅上,眯着眼睛望向麻田村的道路,尘土飞扬中,他一直想着那些骑摩托车骑自行车的人停下来,跟他说说车辆的毛病,或者给瘪下去的轮胎充气,他也能赚到两毛钱。有时候他会走过来,跟韦明龙聊天,抽烟,这时候他就指派我去维修店里,待到有客人来,我跑过去喊他。我走得心不甘情不愿,一步三回头挪到维修店里。我第一次躺在那张躺椅上,闻到父亲浸入竹体的汗味,直冲鼻子。我赶紧跳起来,站在门口,望向便利店的方向,没有客人,父亲当然不会来,我只好摆弄他的工具。
开学之后,张示盛带我去麻田村中学报到。韦莉莉的学校很远,韦明龙摩托车搭着她走都要走四十分钟。我们在村口挥手告别,从此每个周末才见一次面,每次见面都是我抄她的作业。张示盛好似也得到了解脱,除了周末,他都可以无所顾忌的带不同的女人回家了。后来,我作业也懒得抄,不再去明龙便利店,我去到示盛维修店,伸手跟张示盛要钱,他问我考试得多少分?我答非所问,学会欺骗他,惹得他生气,一生气,他就揍我,我拿到钱,就一溜烟跑了,去跟苏东来鬼混,去网吧玩CS。说来也是奇怪,读中学后,我和苏东来打了几场架,倒成为了朋友,大概是因为我们的父亲都灰头土脸,我们都惹到了学校外面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杀马特大哥们吧。
初二的暑假,我瞒着张示盛把头发染成黄绿相间。我和苏东来来到明龙便利店的门口,苏东来还抽着烟,我左瞧右看,都看不到韦莉莉,我很想跑到她家里看看,她肯定是在做黄冈冲刺试卷。我问韦明龙,莉莉呢?韦明龙看到我,明显愣了一下,他笑出来,伸手过来摸我的头发,我脑袋一拧,想逃,他一把拧住我的耳朵,吼出来,张先虎,你这个头发,你搞什么!我疼得求饶,苏东来嬉皮笑脸看着他扯着我去示盛维修店。张示盛正给人修理摩托车,听见韦明龙呼喊,抬头看见我的黄绿头发,气不打一处来,油乎乎的一巴掌就招呼到我脸上,我眼冒金星,张示盛还不解气,一脚踹向我,我蜷缩成一团,瞪着他们,眼睛像刺刀,已经戳她身体无数个窟窿。我朝他喊,张示盛,你为什么要生我,有本事你杀了我!韦明龙直接扇我一巴掌,你这嘴巴,说什么话!
我瞪着他们,视死如归。那摩托车车主一边吐出烟气一边添油加醋,现在这些孩子,都染乱七八糟的头发,纹身,也不读书,不打死都不听话呢!
我朝他们大吼,那打死我啊!张示盛也不客气,又给了我一脚,我抓住他的脚,把他掀翻,趁他起不来,我弓起身体拼命跑,韦明龙也没想到我胆子肥了,敢跑,他追不上我。苏东来在前头接应,他说,屌,你爸下手太狠了。我说,他不是我爸!我们在网吧吃着泡面度过,张示盛和韦明龙竟然找到苏东来的父亲,三个父亲在网吧里把我们拎回各自家中。我不跟他们说话,三个人,像立体三角形,落满阴影。直到韦莉莉推门进来,她支走两个父亲,阴影消失,三角形成两点,她坐在我身边,也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等她说话,她却一把哭出来,哭得我手足无措,哭得我都跟她哭出来了。她才抹住眼泪说,张先虎,你别哭了!我说,你先哭的!她说,我不开心!我说,你怎么不开心了?所有人都喜欢她捧着她以她为荣!她苦笑着,我好累!我当然不明白她累什么,她问我,你有什么打算?我说,我不知道,我要是有妈妈就好了。
从记事起,每当我问奶奶我的妈妈呢?奶奶总是说妈妈在北安市打工,张示盛从北安市回家,我问他,我妈呢?我妈怎么不回家?张示盛嘿嘿一笑,你个笨蛋,你爸在这里呢!你想你妈做什么?等到长大一些,我从大人们的玩笑和嘲笑中知道,我的妈妈是外省人,一九九四年,她二十三岁,第一次跟人进城打工,说是找人家做保姆,工作没找到,遇到张示盛,被他连哄带骗,搞大肚子后,骗到老家,第二年生下我,张示盛回来没几天,又去了城里,她有苦说不出,没等到我断奶,就丢下我跑了。
我说,我想我奶奶了。韦莉莉说,我想我姐了。我说,我怎么会像你姐?她不说话,又沉默了一陈,犹犹豫豫,我爸妈可能要离婚了!我对家庭关系知之甚少,甚至都不问她为什么,我简单地应了一声哦。她似乎在叹息,把头低下,又抬起来,问我为什么把头发染成这样?我也想不出为什么,只觉得应该染!张示盛反对的事情,学校反对的事情,渐渐让我生出反叛的力量,身体力行。韦莉莉笑了,头发挺好看的,就是太显眼了,不符合你的性格。我低下头,她却说起学习的压力,学霸之间的较劲和女生之间的虚荣和矛盾,说到最后,她倒成了需要安慰的那一方。她又告诉我,学习是有方法的,只要我愿意跟她学,一个暑假,我的成绩肯定能提升上去。第二天,她背着书包来找我,一起坐公交车,去她学校的图书馆补习功课。
才过两天,老家有人托来口信,说奶奶摔断腿,躺床上几天了,饭都没法煮,喊张示盛三兄弟回家商量。张示盛骂骂咧咧,带我回家,奶奶虚弱如秋天山地里收成后七倒八歪的枯黄的玉米秸秆。我们把她送进医院,医生检查后说是骨头断了,要住院做手术。住院没几天,又说奶奶身体太虚,又有中风,做手术风险太大,有死亡的可能,需要张示盛签字决定。张示盛骂医生,我把病人送到医院交给你们治病,我出钱了,我相信你们,你们让我决定什么?你们会不会治?
奶奶吩咐我去喊回无能又愤怒的儿子,她决定回家。张示盛说,你回家跟谁住?谁照顾你?你死了不要怪我!奶奶这辈子生了三个儿子,四个女儿,爷爷走了以后,她独自带着我生活。她对张示盛说,我死就死了,我不怪你,你这儿子,有什么本事,让我怪你!张示盛说不出话,干瞪着奶奶,一副不共戴天的样子。我心里做出决定,我说出来,奶奶,我来照顾你。
张示盛给我办理一张银行卡,每月按时打来生活费。我买了一辆自行车,每天早上起床后,给奶奶煮饭做菜,端到床头,再骑自行车去乡中学读书。奶奶的腿覆盖厚厚的中药,敷了半年,都不见好,中药和腐肉的味道在房子里弥漫,也爬上我的身体,让人们对我避而远之。奶奶总是抓着床沿,总是想自己起床,走路,因此摔倒好几次,她躺在地上爬行,就是站不起来。等到我发现她,她只剩下骂人的力气了,我抱起她,感觉像抱个人肉疼的木柴。后来伯母们过来,围着床边用木头铁钉钉住,再在席子上屁股的位置挖出洞来,方便她大小便。奶奶看着她们忙活,破口大骂,你们这是围猪圈吗!你们这是把我当猪养吗!你们不如让我去死!伯母们也吼她,你掉床多少次了,你哪里死得!
夜里我睡得迷迷糊糊,被奶奶睡梦中反复的呼喊惊醒,我爬起床去看她,她满头大汗,说疼。我喊醒她,她张开眼睛看我,那眼神耷拉在眼皮里,仿佛夜幕降临。良久,她才呼出声音,告诉我她做噩梦,梦见爷爷了。我坐在床边,看她又睡过去。有几次我总是喊不醒她,我毫无办法,亮着手电筒走去喊来伯母,几个女人在床头轮流喊叫,推她,摇她,她都没有醒来。天亮后,她们吩咐我去小学里打电话,告诉在外面打工的男人。男人回到家时,奶奶又能说话,又能骂人了。如此三五次后,伯母们习以为常,明里暗里都说像奶奶这样的人,不会轻易死掉的。直到我上初三,有一天早上,我给奶奶清理便桶,她喊住我,让我不要干活了。她说,你爷爷昨夜又来了,凶神恶煞的,这次我要跟他走了。我被她的神情吓到,说不出话,她伸出干枯的手,我握住她的手,看见她眼眶潮湿,整个人像春天里的一截腐木,她继续说,你哭什么,奶奶走了,奶奶就不受苦了,你也不受苦了!她叹了口气,你去把你伯父,父亲都叫回家吧。
那天夜里,奶奶等不到子女完全归家,一口气咽不下去,人便走了。我跟在伯父、父亲后面,办理丧事,乡邻们夸我干活像个大人了,我也不言语,陪着笑。等亲朋奔丧散去,张示盛终于想到我的将来,他给我选择,是跟他去北安市上学,还是在老家上。我当然更乐意留在老家,一个人,踩自行车,沿着盘山公路往上冲刺,往下飞驰,山海茫茫,无边无际,呼应我从心底大喊出来的声音。可是我的成绩还是不好,我真不是读书的那块料。中考时,班主任建议我不要去参加统一考试,会拉低学校的升学率。我不听他的话,果然,考得不到人家一半的分数。
得知分数后,我搭乘客运车,去麻田村找张示盛。晚饭还是在韦明龙家吃,张示盛问我是想继续读书还是去打工,我不说话。韦莉莉提议我继续读书,她考上二中的高中部,一只脚踏进大学的门槛了;韦雷雷打量着我,似笑非笑。我瞥见韦莉莉长得高挑,少女的特征显露无遗。我匆匆扒完手中的碗饭,借口离开。
韦莉莉来找我几次,我们沿着麻田村的巷道走到马路上,看见周围垒起砖墙和蓝色铁皮围栏,张贴国风画、施工安全标语和爱国口号。我跳起来,看见挖掘机在荒芜之地开发,那些杂草之下裸露出黄色的泥土,一大片一大片没有尽头。我们乘坐公交车,去动物园,去新华书城。路上,她慢慢告诉我一些事情,唐小梅在打麻将时跟人有染,而韦明龙是城中村的上门女婿,自然说不得话,他的便利店,和唐示盛的维修店,都是因为唐父的帮忙开起来的。当年,他们作为建筑工人,在唐小梅家干活时,唐父看上韦明龙,把他招为上门女婿。唐小梅闹离婚时,韦明龙不愿意,眼里心里又容不下唐小梅的明目张胆,只好签字画押,韦雷雷归唐小梅,韦莉莉归韦明龙,韦桃桃没人要,反正她跟黄毛男人跑,大着肚子去了他的老家,韦明龙听到这个消息,和唐示盛坐了三趟汽车,转山转水,去到黄毛家里,对方倒也杀鸡宰鸭,把他们当亲家,两人吃不下饭,一心想把韦桃桃带出村,韦桃桃倒好,开口不认韦明龙这个做父亲的,韦明龙扬言把她绑回家。黄毛警告他们,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两人又气又恨,只能空手返回家。几年之后,当我在麻田村再一次见到韦桃桃时,她已经是四个孩子的妈妈。唐小梅离婚后,搬出城中村,据说她购买别墅,跟打麻将的男人再婚,男人每月初一开小车带她进村,整栋楼一家一户敲门收租。她给韦明龙留了七层的三间房子,不收租金,韦明龙便利店,她占收入的一半。
韦雷雷在父母离婚之后,跟唐小梅生活过一段时间,唐小梅要打麻将,哪里有时间管他。一个学期后,她把儿子送回麻田村,跟他的父亲生活。韦明龙寻思着给他找好的小学,又没有时间接送,最后还在留在麻田二小读书。
3 、
开学之后,韦莉莉去读高中,我躺在家里,百无聊赖。张示盛本来想花点钱,把我送回老家县城读高中,我不愿意。我早已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张示盛说,不读书就出去打工。我也不打算去打工,每天都去网吧打《反恐精英》,人瘫在躺椅上,手指活动,进入游戏,我仿佛才找到自己,在游戏里,我是无所不能的枪神。张示盛拿我没办法,他说他再也不给我一分钱。他不知道,奶奶走之前,把她多年的积蓄留给我,她千交代万交代,让我不能跟家里的任何人提。我在那个下午一边哭泣一边数那包红色塑料袋子的钱,总共有两千三百二十一块三角,我把两千块存进银行卡中。这些钱够我生活了。韦明龙看我整天没事做,便让我帮忙接送韦雷雷上学放学,我答应他。
有一天,我在网吧里碰到苏东来,他染了黄头发,人变得壮实,看上去一脸凶相,就像当年在校门口堵我们的杀马特大哥,他们一群人前拥后簇,看来他已经跟他们混在一起了。他们包下网吧几排位置,打打杀杀。苏东来喊我跟他组队,我狙击步枪点杀,他们只喊不服。从网吧出来,苏东来喊我一起地下铁喝奶茶,我们聊了近况,他喊我晚上去找他玩。
苏东来的营生,便是去偷电单车,偷电瓶,开到六医院后门的黑车市场倒卖。苏东来带我去的第一个晚上,四个人行动,我坐李茂的摩托车,油门一踩,声响震得我差点跳下车,几人哈哈大笑,问我炫不?我跳下车,左看右看,几人又拧油门,排气浓烟滚滚,仿佛炸弹爆炸,车辆随着油门启动,亮起五颜六色的彩灯,像点燃的火箭,摆脱引力,驶出城中村,从荒芜之地射到灯红酒绿之中。在路上,他们超速行驶,还不时翘起车头,放松刹车,双脚立到坐垫上,或者抬起一只脚,举到车头的位置,形如劈腿,大喊大叫。恍惚之中我回忆起在老家骑自行车,松开双手从盘山公路上溜下,人飞起来的感受。
我作为新手,跟班学习,看四人踩点,走过去围着电瓶车表演一样,不到一分钟,便剪了线开了锁,其中两人骑上电瓶车绝尘而去,另外两人继续寻找目标,然后在六医院后门的巷子里会合,转手,分赃,一个电瓶车可以卖六百、八百块钱,电瓶相对笨重,可以买到五八十。大家又飙车炸街而去。我跟了三次,有惊无险,分得香烟一包,奶茶数杯,去网吧三次。苏东来决定让我正式入伙,他手把手的指导我三秒开锁的技能,我如何都学不会。他们嘲笑我是修车匠的儿子,对车却一窍不通,我反恐精英打得再厉害,也不能跟他们玩。苏东来还是给我最后一次机会,他亲自带队,我主偷,去菜市场搞一辆电单车。
那天下大雨,我们穿着雨衣蹲坐在菜市场对面马路边,观察那些进进出出的人们。那些人为了省五毛钱、一块钱的停车费,把车停在无人看管的马路边,又在菜市场里讨价还价,便是我们下手的对象。苏东来经过观察,选择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女,陆志向跟上,若即若离走在她后面,韦评正则站在距离我三百米的地方,通风报信。接收到暗号后,我小跑过去,把自己蹲在电瓶车边,远远看上去,就是披着雨衣的电瓶车。我按照苏东来的方法,摸索着剪掉报警的电线,很顺手,我心里得意,没想到了开锁那一步,如何都拧不开,我一边回头看韦评正,一边继续开锁,感觉都不对,一抬头,看见韦评正在回头走,我赶紧起身跑开。
我看错人了。也许是我太过紧张,韦评正还在老地方不动,苏东来让我继续。我全身湿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我想说什么话,开口却说不出来。李茂生气,骂我胆小误事。韦评正发现我停止行动,他走回来,看着我苍白的脸色问我是不是尿裤子了?我蹲坐在地上,感觉到肚子疼,张口还是说不出话来,他们等了一陈,对我失望,叫回陆志向,丢下我骑上摩托车离开。我蹲在陌生的马路边,等待自己的回魂,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我被那个妇女的哭骂声吸引。我撬坏了锁头,她无法把电单车开走,从菜市场出来后,她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开锁,起身又蹲下,最后,她在大雨中嚎啕大哭。我看着她,莫名想起奶奶从床上摔下在地上挣扎的样子,我终于站得起来,搭乘公交车回麻田村。
我躺在床里,心里做好不出门的打算,憋到第二天,张示盛出门时还以为我病了,喊了几声,我懒得回答他,待到中午,我躺也不是,坐也不是,起身就走去网吧,点击登录游戏,又喊网友送来一碗泡面,我一边射击一边吃面,这样过几天几夜,我才忘掉雨中的那一幕,回家睡觉。后来在网吧遇见苏东来,我心里莫名害怕,李茂叼着烟看我,只有苏东来拍拍我的肩膀。我想,他还是把我当兄弟,只是我让他失望了。
每天除了接送韦能意,我都待在网吧里,我游戏的战绩引起了网吧老板的注意,他邀请我加入网吧战队,参加反恐精英大赛,比赛进行到第二轮,战队输了,我却获得不少称赞,以后每次光临网吧,总有三五个人,围着我看我打游戏,为我欢呼。我很享受这种荣光,却也惹得别人不高兴,传言村里有几个玩反恐精英的烂仔扬言要打我,我担心了几天,并没有发生,就在我忘记这回事,他们在我通宵之后回家的早晨伏击我,把我拉进握手楼的巷道里,我反应过来,抱着打死一个的想法,跟他们战斗,奈何双拳难敌四手,我被打得筋骨疼痛,起不得身。
张士盛认为都是我的错。我没有错,他们为什么打我?为什么不打别人?我觉得真是没劲,心里隐隐又有什么,仿佛暗涌,每天都在拍打我的心脏,又像是冲击,冲出一个无底的空洞。我口袋里藏着刀子,想找那几个人报仇,我看着他们勾肩搭背,进进出出网吧,复仇的意志在时间的流动中慢慢消散。有一天,我取出奶奶给的钱,去六医院后面购买一辆二手电单车,每天送韦雷雷上学后,我就骑车去城里的网吧上网,晚上开车到工地边无人的马路,练习车技。
韦雷雷知晓我的这些事情,他常以告状为要挟,让我带他去网吧,我敲他的脑袋。放假的时候,张士盛叫韦莉莉来开导我。只隔几个月,我感觉到她的陌生,她对我表达了失望,我也不再跟她谈心。张示盛对我无可奈何,他多方打听,为我寻找工作,最后把我打发给老家的堂哥张先发。在一个傍晚,他匆匆关门,带我去吃快餐,他给我加了一个鸭腿,看着我吃完。他骑摩托车带我去汽车站,跟张先发汇合,搭乘夜车去广东东莞,成为电子厂的一名流水线工人。那一年对我来说只有漫长的煎熬,开始时,我感觉到就像在学校坐牢,后来又被拉长骂,扣工资,上班打瞌睡伤到自己的手,张先发话里话外都骂我是金贵骨头。每每走出工厂大门,还是工厂,只有网吧继续挥霍我的青春和少得可怜的工资。我干了半年,终于熬不住,不顾张先发的挽留,辞工去广州、深圳、珠海游荡,都吃不得苦,混了半年后,身无分文,我决定回家,碰上南下的苏东来,我们在广州城中村的路边喝酒,他跟我说起故事,他们四人帮混在麻田村中,这次潜进一商品楼地下室躲到深夜,出来偷电瓶时被保安发现,陆志向当场被打断左腿,被呜呜叫的救护车抬走;其他人侥幸逃脱。李茂忍了几天出来偷电瓶时被警察抓捕;韦评正回了老家,他们做鸟兽散,苏东来逃到广州,准备进电子厂干活。我们喝完酒后,一起去网吧通宵,他被我爆了几次脑袋,失去心思,扔下鼠标离开,我玩到第二天天黑,乘坐夜班车回家。谈了几天,我跟张示盛妥协,去他的店里学维修,干活时我们总是碰撞,互相看不惯,为各种小事情吵架,过了两个月,他把我送进职校,我挑选学习美容美发专业。
韦莉莉考上大学那一年,我从职校毕业,留了披肩的头发,又染成红黄颜色,韦明龙嘲笑我看起来像一只刚会鸣叫的公鸡,他不知道,我沉默如示盛维修店里那堆无法维修的启动器,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启动。我搬离麻田村,在别的城中村租下一个单间,每天出门寻找工作。找了一个月,终于得到在一家美容美发连锁店做学徒和小工的机会。每天上班十二个小时,对走进发廊的每一位客人低头弯腰问好欢迎光临,带进里间,并遵从老板的意思,一边搓洗他们的头发,一边忽悠他们办理年卡、季卡、月卡。接到韦明龙电话时,我莫名难受,他邀请我去参加韦莉莉的升学宴,北京著名的大学让唐小梅都记得回家了,他们相谈后,决定在国际大酒店宴请八十桌亲朋好友,告示天下韦莉莉的出息。
升学宴那天我打算不去,张示盛打来电话,我没有接,接着是韦明龙,然后是韦雷雷,我终于接听。韦雷雷喊我哥,像个社会人一样,他说,哥,你给句话,这可是我姐的大事,我爸交代了,你必须来!我借口刚找到工作,请不得假。韦雷雷不屑,你们老板是谁,这么难讲吗!你不来我就去砸他的店!他说完骑摩托车来搭我,我不好拒绝,便去路边等他。随他前后簇拥开来六辆摩托车,个个都是杀马特造型,头发比我还鲜艳,我对这陈仗感到惊讶。韦雷雷熟练地给我递烟,他责怪我,说我是他爸看着长大的,说我和韦莉莉可以算青梅竹马,现在却对韦莉莉如此喜庆事情不闻不问。他说出别扭的成语,他们都哈哈大笑。他又搂着我的肩膀说,哥,你现在来麻田村,我罩着你!我才注意到他嗓音变粗,嘴巴上长出玉米叶子上毛绒一样的胡子。我问他,读初中了?他不回答我,轰隆摩托车,一个女孩子坐上去,搂着他的腰飞驰而去,仿佛火花闪电。
围绕着城中村的那片荒芜之地,商品房拔地而起,名字一个比一个起得好听,把麻田村遮挡。几条大道从其中贯穿,却被截在更远处的未开发之地,成为断头路。韦雷雷把我带到那里,停下摩托车说,哥,你给我们炫几个动作!
他们看着我,我跨上摩托,轰了几声油门,慢慢溜两圈,寻找感觉,我一跳,双脚踩到坐垫上,弓起身体,要射出去的样子,我捏紧离合,挂一档,扭到6000转,再稳住,坐到坐垫上,等待时机弹开离合,摩托车头就翘起来,直直往前开,我又一甩头,在摩托车降落转向90度,停了下来,他们欢呼出来,韦雷雷得意地笑,不骗你们吧!我哥这技术,秒杀!
韦雷雷希望我点拨他们玩车,我故作高深,这技术都是教不来的,要自己学,不停地练,还要不怕死!我接着讲一个故事,我美发班一男同学,练习四个月翘头,他搞到一辆电摩托车,出来炸街,刚跑到立交桥下,就一头撞到泥头车上,人溶成了烂泥。她们满不在乎地喊出嘘声。一个小伙子道,哥,这种事多了,又不是骑摩托车的原因。我只好敷衍他们,说熟能生巧。
升学宴上,人们都在讨论城中村周边的商品房,张示盛心动,想搞一套,他还问我的意见。我看着韦明龙带着韦莉莉一桌一桌敬酒,人们说着言不由衷或真心祝福的话,终于到了我们这一桌,我跟着站起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把杯中酒碰向她,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时我大看了一眼韦莉莉,她并没有注意到我,只是不断地回应别人的祝贺。
4 、
张示盛的衰老,是从他动了买商品房的念头开始的,这些年,他存了点钱,他在深夜里一遍一遍的算这些钱,每算一次,他脑袋上的白发就多几根。韦明龙和唐小梅隔几天就叫上他一起去看楼盘,看样板房,唐小梅回归家庭让韦明龙看上去年轻不少,他们最终看上盛天府一百四十平米的大四房,并怂恿张示盛一起买,将来还做邻居。张示盛下不了决定,他带上韦明龙夫妇一起来美容美发店找我,房子写我的名字,张示盛出首付,月供一起承担。我问月供多少?张示盛说要三四千。我每个月的工资一千五,洗一个脑袋的头发,提成是五毛。我回答张示盛,你有钱你就买吧。韦明龙苦口婆心劝说我,没有商品房,将来都找不到老婆。我笑话他,我有女朋友在谈着,我都不知道选择哪个!张示盛终于生气,开口骂人,败兴回去。
小学留级那年起,同学们都嘲笑我跟韦莉莉谈恋爱,因为我们天天一起上学放学。我和韦莉莉随便他们说。初中回到乡中学,发现班里大部分同学都在谈恋爱,有几对在初二初三时怀孕,回家结婚了,还有女孩子给我写情书,说我长得帅,小眼睛像周杰伦。我没心思,心里想着奶奶。直到我去职校上学,不知怎的,跟梁秋芳凑成了一对,她瘦瘦小小,跟她在一起时,有时候我会想起韦莉莉,我就嘲笑自己。我和梁秋芳的恋爱行为就是学其他人,在夜晚的操场上偷偷摸索对方的身体,用同学们猥琐的话说,我是在促进梁秋芳发育。职校毕业后,她长高了一点,胸部还是没有发育出诱人的隆起,她找不到工作,人家总以为她是未成年。有一天,她哭着来到我的出租房,哭着哭着她脱下衣服,问我她像不像一个女孩子?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说实在话,跟何优喜相比,她的确不是一个女孩的样子。想起何优喜,我便浑身燥热,我劝说梁秋芳穿起衣服。我见过何优喜的身体,那才是女人啊!当时,何优喜把我的双手抓着伸进她的衣服里时,跟我和梁秋芳在操场上的摸索完全不一样,我被她引导,在狂乱中成为一个男人。
何优喜大我几岁,她总是不说是几岁。我去美容美发店工作的第一天,我们就加了QQ,她在二楼,做按摩的工作。每天见到她,她总是说,小虎,我给你按按,保证你舒服。那天从升学宴回来,第二天去上班,她又逗我,小虎,我给你按按,要不?我说要。她说真的?我说真的。她意犹未尽地笑。等到下班,她又问我,跟姐回去?我不说话,跟她走,回她的出租屋。
我在QQ上跟梁秋芳提出分手,让她不要再来找我,她发动态骂我是臭男人,又说要找人来打我。何优喜也骂我,也打我。她抚摸我的脑袋,说她喂不饱我这头饿虎。我无时无刻都在想着进入她,她却常常拒绝我。在店里,她不再跟我开玩笑,仿佛不认识我一样。有时候下班了,她也不愿意我跟她走,她喊我滚远点,不要纠缠她。等到我失落,失望,心如死灰时,她又回应我,带我回去。我们躺在她的床上,她问我,小虎,你会跟我结婚吗?小虎,我有了你的孩子了,怎么办?我的脑袋枕在她的光滑的肚子上,随时往下堕落。我回答她,那我们结婚。她不相信,你真的会跟我结婚吗?我说真的。在那个时刻,我想,即使她喊我去死,我也是愿意的。她又骂我,你们男人,就知道骗人。
那段日子持续了五个月,我坐卧不安,形消骨立。期间唐示盛来找我几次,在韦明龙买房后,他做出决定,回老家在祖宅边上,建一个属于他和我的房子,万一有一天他死了,也好叶落归根。他希望得到我的支持,毕竟我是他的亲儿子。我反问他,如何支持?他说我跟他回老家建房子,就是支持他。
我考虑了几天,还把这事跟何优喜说了,问她我该不该回去?她却告诉我,她怀孕了。这话她说了好多次,我都不知道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她接着说,让我陪她去医院打胎,打完了我再回老家。我还是以为她在开玩笑,她掏出去医院妇科的检查单给我看,我不知道说什么,愣了好久,我学着电视里的样子跪下,我说,何优喜,我们结婚,好不好?
何优喜看着我,忍不住笑了,又转头过去,哭出声来。我继续宣誓:何优喜,你相信我,我们现在就去结婚!何优喜哭得更厉害了,她蹲下抱着我说,你别傻了,你有什么,你跟我结婚?我说我爱你啊!何优喜又笑了,傻瓜,你别想了,我做决定了,明天你陪我去医院。
妇科门诊的走廊幽暗,我坐在长凳上,何优喜告诉我,她喊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她不喊我我就坐着等她。从头到尾她都不喊我做什么,好像真的不需要我做什么,我最后看着她从虚掩的门里走进去,我以为她很快就走出来,我等了很久,身边的人走了一个又一个,来了一个又一个,她还没有走出来。我想走过去,敲开悬挂“手术室”匾牌的门问问,可是我没有勇气,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医生伸头出来大喊,何优喜家属呢?何优喜家属在吗?我赶紧迎上去,医生语气冰冷,透露自作自受的鄙夷,手术做完了,病人还很虚弱,你进去陪陪她吧。我连忙说谢谢,小心翼翼地推开那扇门,却见是一个小房间,摆着两张床,何优喜面色苍白,缩在其中的一张床上,身体盖住薄薄的蓝色被单。我紧快脚步,蹲坐在她面前,我抚摸她毫无血色的脸,她抬头看我,轻声说,小虎,我们回去吧。我说,医生喊你再躺一会。她挣扎坐起来,不躺了,我们回去吧。我扶住她,我说我背你。她说,这是医院呢。她还是趴到了我的背上,我叫了一辆的士,回到出租屋,她又吩咐我去市场买鸡,炖鸡汤,我手忙脚乱应付。
第二天何优喜还去上班。我忍不住跑上二楼,她对我的问候一如既往的没有耐心,她太累了。晚上回去后,我在给她炖鸡汤,张示盛这时来找我,后天是黄道吉日,老家的房子要动工,我必须跟他回去。我把何优喜介绍给他,在回去的车上,他询问我和何优喜交往的经过,我老老实实交待,并说出我要和她结婚的决定。他皱着眉头,但也不说什么。回到老家,张先发也在,叔伯们对父亲回来表示欢迎,话里话外又讲这么多年,张示盛逢年过节都不回来上个香,应该都忘本忘祖了,现在回来,不会是想捞农村房改的钱?张示盛嬉皮笑脸应付。我跟他挖了几天地基,伤筋动骨,浑身疼痛,做不过来,心里老想着何优喜,就随便找个一个理由返回城里。何优喜却不见了,我找了几日,又问房东,又问店里的同事,得知她男朋友从异地过来,把她接回老家,筹备婚礼。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坍塌,我不相信他们说的每一句话,我回想我跟何优喜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似乎的确是她欺骗了我,她看着一点都不像梁秋芳,不像我认识的每一个女孩,她得身体曲线凸显,过分成熟,眼神充满诱惑和怜爱,令人陶醉。我喊着她的名字,又哭又笑,失魂落魄。如此过了几天,我不再去上班,整天都去网吧通宵,在QQ上不断地给何优喜留言,我询问她为何离我而去,我询问她家的地址,我要去找她。
5 、
张示盛的后脑勺上有一个伤口,长约十公分,说是跟人打架留下的。至于跟谁打架,为什么打架,没有人去深究,人们只是记得他年轻时游手好闲,爱打架,是个不折不扣的烂仔。出来打工三五年,年年回家就是得个吹牛第一。但是那一年过年,他带着大了肚子的老婆回家时,人们纷纷投来羡慕的眼光,议论他的本事,是癞蛤蟆吃到了天鹅肉,娶得一个外省的姑娘,比乡里那几个读中专包分配的干部还厉害,那女人不会说本地土话,开口就是电视上的普通话。过完年后,张示盛独自去省城打工,那女人留下来,顶个大肚子,煮饭喂猪种地,样样能干。六月份时,她顺利生产,张示盛回来十来天,又丢下她去打工。临走时,她希望张示盛留下来,跟他一起照顾孩子。张示盛一口回绝,说男人只管赚钱的事,女人才管孩子和吃喝拉撒。女人问她,钱呢?张示盛拿不出钱来,他说家里有田有米,需要什么钱?
我打断韦明龙的叙说,我问他,我妈叫什么名字?
韦明龙想了好久,慢吞吞地回答,我记得她叫吴柳凤?还是胡柳凤?我记不清楚了。
我喃喃地说,他们为什么要生我呢?
韦明龙骂我,你个笨蛋!人活着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人来到这天下,就是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可是我吃不下饭,我睡不着觉,我的脑袋里都是何优喜。没有何优喜我活不下去了。韦明龙说,那你去找她,我给你钱,你去看看这些女人有多绝情。
我要是知道何优喜在哪,我早就去找她了。哪里还呆在出租房中度日如年,等他韦明龙来找我。那天准备过节,韦明龙打电话到美容院找我,问我回不回家吃饭?他当然找不到人,又问了张示盛,便到出租房来。他猜出我是因为恋爱的事情,便劝说我,还提起张示盛和我妈的故事。他继续说下去,那女人丢下我走之时,我才七个月,奶奶只好把我抱养,每天喂粥水红薯,放在竹篓里背着上山下地。
张示盛回家后,组织家族里的兄弟,想去把女人抢回来。人聚居后,才发现他买不起去到女人家里的车票,只好解散了众人,抱着我来到省城,叫上韦明龙,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去到浙江的乡下,多方打听,终于来到女人的家里。
韦明龙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我赶紧问他,见到我妈了吗?韦明龙点点头,当然见到了,可是她不认张示盛,也不认我这个儿子。他们家人听说是张示盛,喊他滚开,不要坏了姑娘家的名声。张示盛不服,每天抱着孩子去找人家,终于惹恼他们,把两人打了一顿,装进麻袋,丢到火车站。说到这里,韦明龙撩起上衣,指着一个碗口粗的疤痕说,这是当时留下的,你爸,头上那伤口,我都以为他活不成了……幸亏当时抱着你,人家还念你的血缘和情分吧。
我不说话,韦明龙抬头看我,他眼里安慰的光看起来大概就是一个父亲的样子。他继续说,她要是想让你去找她,肯定会给你留下地址的。我脑海里又闪过何优喜,心不由疼痛,忍住那破口而出的呐喊。韦明龙继续说,这女人啊,我们男人都搞不懂,你看我和你婶,还有你姐,韦桃桃,一个老婆,一个女儿,我怎么追,都追不回来。他似乎在苦笑,等我放弃她们了,她们却都回来了。他长叹了一口气,我跟你说这些,也不指望你能懂,但是……人活着,就是这么回事,他变得哽咽,女人,女人能给我们的,都是恩惠,真的,就是恩惠。你不能想要太多!
我大哭出来,叔,我太难受了!我长这么大,只有她这么爱我,她为什么还要离开我呢!
韦明龙不说话,他等我哭完,然后跟我说,回家吃饭吧!我坐上他的电单车,回到麻田村。我悲伤了几日,等到张示盛回来,我下定决心,跟他去店里学习维修,学了几日,他不耐烦,宁愿出钱,再次把我送进职校,学习汽车维修技术。再次去到职校后,我心里隐隐约约觉得我跟别人不一样,我去过广东,谈过恋爱,见过生死。每一节课,我都坐得端正,认真记笔记,却还是犯困,我跟犯困做斗争,喝红牛,给同桌十五岁的秦定华提醒我,不能让我睡着。
秦定华喊我虎哥,他跟韦雷雷是小学同学,读了一年初中,转到职校。他听过韦雷雷吹嘘我玩车和游戏的厉害,便天天缠着我,教他电单车翘头的技巧。我不想理他,他只是小屁孩一个,奈何学校真是枯燥无味,我每天随他去僻静的角落,他总能搞来车辆,有电摩托车,电瓶车,还有从马路边搞来的小黄车,自行车。他兴高采烈,一边骑行一边跟我说他和韦雷雷的事迹,韦雷雷作为老大的仗义,我问他,为什么要玩这些?他疑惑地看着我问,哥,你不也这么玩过来的吗?
学校放假的时候,我回去吃饭,碰见韦雷雷,我问他都在忙什么?他笑着问我在干什么?我只好提醒韦明龙,韦明龙抱着韦桃桃的孩子,她终于受不了乡下的生活,带上最小的孩子,跑回城中村中,又把孩子丢给了韦明龙,自己整天不知所踪。韦明龙跟我摇头,他也管不住韦雷雷。
秦定华终于学会掌控速度,把摩托车头翘起来。那天玩到夜里十一点,他神秘兮兮,要带我去看看高手们。我心里不屑,却也有某种无法填补的渴望。我们翻出学校的围墙,在路边扫码,骑上小黄车,他指着道路的方向,城市在我的印象中越来越大,地铁在我们的脚下通行,又挖向新的方向,在地面上,新的楼盘林立,代替了小时候我和韦莉莉去动物园去二中路上看到的荒芜。我和秦定华驶向一段新开通的立交桥。他在路上告诉我,这里汽车行人稀少,夜里零点以后,几乎是无人之地。市里玩摩托车的人们,不知道谁先看中这一带,每天都相约来飚一飚车技。
我们停好小黄车,远远听见引擎和八音喇叭轰鸣的声音,夹杂尖锐的刹车声,秦定华跑起来,脸上掩饰不住兴奋,我也加快了脚步,只见昏黄路灯照亮桥底,人影卓卓,仿佛进了电影院,只见一辆电摩托车翘头飞速前行,车身彩灯犹如客厅旋转的霓虹灯,五光十色,驾驶人已侧身,车子生生拐弯完成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漂移,我不由惊呼出来,这动作当初我练一次摔一次,轻易不会展示,却见后面紧跟着一辆电龟车,也完成了同样的动作。秦定华咧开嘴问我,牛逼不?
我们一边看一边往前走,道路边大概有百八十人,一个两个坐在摩托车电单车上,准备向那桥底冲刺炫技,宛如赛场。我问秦定华,每天晚上都这么热闹吗?
每天晚上都这么热闹!秦定华说,等我再练几天,我也来这里玩玩!他没说完,又大叫起来,顺着他的手指,十来辆电单车头尾衔接,后车车头翘起,架在前车的车尾上,车上骑手有的身穿校服,有的光着上身,有的穿篮球服,几乎都纹着怪异的纹身,他们手握车把,准备完成这蜈蚣飞行一样的表演,在一波呐喊声中,那蜈蚣真的齐头并进,大约骑了百来米,有车手兴奋,加快速度,那蜈蚣瞬间摔成几节,车辆滑行出去,车手们摔倒地上,有的坐着,大概是摔疼了,有的站起来,扶起电单车,继续骑行,又有别的车辆炫技飞驰过去,对坐在地上的人喊着什么;最夸张是第一辆电单车,把马路边上便民的长椅拆了,焊接接到电单车后座上,坐了五个人,一路呼啸,还有的人炫自行车,小黄车。整个现场就像一个两轮车车技表演大会,热闹非凡,没有结束的意思。
我催秦定华回去,他不肯,一直说再看一会。我心里突然想到韦雷雷,我问他韦雷雷是不是也常常来这里玩?秦定华说他学校管得严,周末才得出来。他指着不远处正在绕圈圈的一辆电车嘿嘿笑着说,他来也都是玩那种的。
我定眼一看,那电单车上坐着一男一女,男孩驾驶车辆,女孩身穿短裙,大腿白皙,和男孩面对面,似乎是盘挂在他的腰间的物件,任由男孩轰鸣引擎,翘起车头,炫耀自己的与众不同。
我问秦定华,韦雷雷谈女朋友了?
他都换几个女朋友了。秦定华说,他们这种人,到哪都受女孩子追的。
6.
我学了一个学期的汽修维修后,再在学校呆着也是浪费张示盛的钱。他在饭桌上不时提到我读书的费用,也许可以在老家盖多一层楼,或者完成装修。我听了几次,心中不爽,提出不读了,他又不愿意,非得送我去学校。我说在学校里我学不到东西,再学下去学校就把我送去广东以实习的名义卖给工厂了,那还不如在示盛维修店学。那是刚好新的政策出来,电瓶车限速,上黄牌绿牌,他有点小忙,就答应我,每天我去店里,做给人家修修刹车,打打气,换换电瓶之类的工作。
秦定华常常来店里跟我混,他希望通过我的关系,能继续跟韦雷雷玩,直到韦雷雷初中毕业,韦明龙花赞助费,送他去读高中,他才断了这个念头。他鼓动张示盛,接手电摩托车、电车改装的业务。张示盛思考再三,还是放弃,多年前他给客人改装过摩托车,后来出了事情,交警顺藤摸瓜,他被警告、罚款,差点关门,从此不敢做违法的事情。他教训秦定华,让他脚踏实地赚钱,秦定华吐出舌头表示听话,张示盛拍拍他的肩膀,我感觉他们更像父子。
维修店没有生意的时候,张示盛回家睡觉,我把店交给秦定华,自己去网吧打打游戏。也去韦明龙便利店,找韦明龙抽烟,聊天。韦明龙在店里带孙子,唐小梅虽然回家,还是改不了打麻将的习惯,每天不摸几张牌,她就跟韦明龙生气。有一次,他问我喝不喝茶,我说我不喝,没过几天,他买来一套茶具,每天坐在店门口有一口没一口的嗑花生,喝茶,他吐槽我和韦雷雷,我吐槽他和张示盛。
我们都很少见到韦雷雷,他几乎不回家。韦明龙说他寄宿学校,周末才得放半天假。他一边哄孙子一边安慰我,又一边跟秦定华打听,据秦定华的可靠消息,韦雷雷早就是麻田村在qq、贴吧等网络平台上名声大噪的人物,他给我们看bbs里的各种聊天,几乎都是各种不服,约战约架。韦明龙叹气,拨打电话去找他,无人接听。
盛天府交房时,韦明龙请人装修,他没有打算搬去住。他住惯城中村,再说便利店也离不开他。和唐小梅商量后,他们选择好日子,举行入伙仪式。那天韦雷雷还是没有回家。我站在三十三层楼的阳台上,我第一次站得那么高,眼前天空浅蓝、又透出朦胧的灰色,城市紧致而细密的楼房参差不齐,一直堆砌到地平线。张示盛感慨,我这辈子都住不上这样的商品房了。他在老家建的三间大平层已经完工,地基挖得又深又宽,以方便我将来把大平层加上去,建成楼房。唐小梅接他的话,当初喊你们一起买,你们不买,现在后悔吧!韦明龙说,这有什么后悔的,将来小虎赚钱了,自己买一套。我开口问他们,现在到处都建房,有那么多人住吗?张示盛说,没人住也有人买啊。他们有钱人,谁不两三套房。
张示盛也打算回老家搞一场入伙仪式,把这些年红白喜事的红包挣回来,又说以后我结婚酒席这些事情,都得在老家办,这样子张家人才记得还有个子孙叫张先虎。我对他说的没兴趣,这些年,于我而言,住过的地方都是只是吃饭睡觉的房子,无所谓好坏。没过几天,张示盛真的交代维修店给我,他回老家张罗进新房的事情。秦定华提醒我,张示盛的这些话只是借口,他在维修店里显得多余了。他的目的是把示盛维修店交给我打理,这小小的店面,都容不得三个人转身。
没过几天,我还没睡起床,韦明龙来敲门,他一脸焦急,说韦雷雷昨晚上飙车被警察当场逮捕,他刚刚得到消息,据说一起逮捕了一百多人。骑电单车搭韦明龙到交警大队,被告知韦雷雷已经被送去医院,具体什么情况,没有工作人员回答。我们只好转去医院,韦雷雷双手被铐在病床上,两位警察一左一右,笔直站立,威严如门神。他蜷缩像一条命不久矣的老狗,左小腿包扎绷带和夹板,医院大大的拍片袋子摊开在他身上,我伸手拿起,拿出纸质报告:胫腓骨骨折,开放性骨折。
我递给韦明龙,他一边看一边问,断了是吗?我转头指着韦雷雷的左腿问警察,大哥,他这腿是断了吗?那警察面无表情回答,断了。他盘问我们是什么人,看了身份证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交代韦明龙,你是他父亲吧,下午你去派出所做个笔录。韦明龙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警察不再多言,只回答说在执行任务。韦明龙又问韦雷雷,韦雷雷嘴巴紧闭,变成哑巴。医生及时过来,缓解我们的愤怒。他喊我们补缴韦雷雷拍片的费用。我跟他打听,他嘿嘿一笑,说那腿是要做手术的。我问什么时候做手术?医生指着警察说,这你得问警察同志。我又问警察同志,警察说已经汇报上级,等转运车,带去指定的医院手术。我想了想,打电话给秦定华,我担心他也被逮了。他声音激动,虎哥,我正找你呢,雷哥他……他说出事情经过,原来,昨晚韦雷雷出去飚车,恰好交警联合执法部门开展严打行动,把他们围在立交桥下,韦雷雷假意配合,趁交警不注意,加大油门逃跑,警车紧追其后,他眼看逃不走,竟跳车跳桥,跳进人工河时,摔倒在河道上,摔断左腿。
张示盛从老家回来,得知韦雷雷的事情后,人前人后开口闭口都是骂他的话,我听得都不好意思。黄道吉日来临时,他竟不强求我回老家,那天他到店里来,我正在给一个顾客换电瓶,他站着看我,突然放下背包,跟我一起动手。我让他回去,他也不肯。换完电瓶后,他还站在那里,像个孩子一样,有什么话又说不出口的样子。
我问他什么了?他交代我多去陪韦明龙。我说我知道的。他还是不走,我觉得奇怪,又问他什么了?他吞吞吐吐,说他这回回去,还得需要我的一句话。我给他搞得迷糊,要我一句什么话?他不好意思,说这一年回去,跟一个女人好上了,现在人家要上来跟他生活,问问我的态度。我笑了,这些年你带回来的女人还少吗?他叹了口气,转身走了两步,停下说是女方让问的。我说,我无所谓,你们开心就好。
我天天去陪韦明龙,他不顾唐小梅的叫骂,竟有种事已至此的豁达。他对我说,小虎,你不用担心,这是他的命呢!再说他人还在,这腿断了,我问过人,手术能接回来,就给国家教育教育他,长点记性。我们等了三个月,终于等到结果,韦雷雷做完手术,被判坐牢一年。唐小梅舍不得,她花钱活动,放出韦雷雷,被牌友骗走十万块钱,越想越气,气上心头,血压久高不下。她每天醒来就骂韦明龙,打牌回来又骂韦明龙,有一天她骂着骂着,突然头痛,喊救护车送去医院,竟然中风了,住院半个多月,还是无法恢复,落得左半边身体无法动弹,只能坐在轮椅上生活,韦明龙请保姆照顾她。她脾气更加暴躁,几天骂走一个保姆。
7 、
盛天府现在的房价据说跌到了开盘时候的价格。韦明龙不止一次问我有没有打算在盛天府买套二手房。张示盛支持我一点,他也可以借我一点,付了首付,我在汽修城的工作还算稳定,月供应该没有问题。他和张示盛说多了,连唐娟都来劝我,说在城市有个房子是多少人奋斗一生都做不到的事情,趁疫情开放,房价下跌,他们也还能干活,赚点小钱,我可以考虑考虑。我不知道唐娟看上张示盛的哪一点,她这么能干的女人,我心底想过,如果时间早十几年,张示盛把她带回家,也许我还能开口喊她一声妈妈。我心中感激,还是不为所动,每当我去到韦明龙盛天府的家中,精致的装修,高品质的电器,大床,大电视,也没有多少家的感觉。
我把拇指指腹摁到锁上,机械转动,推门进去,韦明龙和张示盛在客厅看新闻联播,他们只等我来把鱼生片好。黄锦威跑过来,尾随我走进厨房,我问他作业写完了吗?他摇摇头,蹲看红色水桶里几只大鱼奄奄一息,有黄鲤,草鱼,鲫鱼,罗非,几根杂草断枝漂浮,他伸手进去,触碰它们。我催她起身出去写作业。他不听话,站在一边,要看我做鱼生。
三条赤眼被砍了鱼尾,挂在水池上方放血。我取下刀具,给赤眼去鳍刮肚,斩去鱼头,用厨房纸吸干水分,再从头部把鱼皮硬生生的整块扯下,我用厨房纸包住鱼身,再次吸干水分,放到干燥的砧板上,细细地剔去鱼身上一层淡淡灰色的鱼肉,露出红肌白理,再顺着鱼的大骨,把鱼身分出两份鱼排,用厨房纸包好,再次吸取血水。我处理完三只,再把它们切成蝉翅一样的薄片,盛在大碟子中间。又把姜丝、荞头、洋葱、紫苏、木瓜丝、大葱、柠檬切成这样的细丝,摆在鱼生周围,端到桌子中央。黄锦威跑去敲门,妈妈,吃饭了。韦桃桃从房间里走出来,端起饭碗,挑了几口,又走回房间。她天天关在房间里,说是在网上搞直播的工作。
唐小梅已经先吃了。现在每天她更喜欢躺在床上,看看电视,她的床头固定了一个支架,架住平板和手机,方便她玩麻将。她住院回来后,每个月都要按时去医院打疏通血管的药水,有时候韦明龙没有时间,喊我去帮忙,把她送去医院,再送回来。有一次,从医院回来,我们正吃着饭,她从床上摔下来,巨大的响声让我们都冲进她的房间,韦明龙一个人抱不动她肥胖的身躯,我们七手八脚把她抬上床,她突然指着张示盛破口大骂,你们是不是想要我的财产!你们别想了,我一分都不会给你们的,你们滚啊!
我们愣在原地,韦明龙扬起手掌,一巴掌扇到她脸上,响声如气球破裂,他咬牙切齿,你这婆娘,说的什么话?我第一次看见韦明龙这么愤怒,他一巴掌又要扇下去,我赶紧抱住他,他指着唐小梅骂,你看看你都怎么样了,还这么恶毒!唐小梅摸着肿脸,不敢相信,嚎啕大哭。
自那之后,每次再见到她,她竟然变得温顺。有时候从医院推她出来,她还说谢谢。我对谢谢两字不习惯,自顾笑着推着她走。她自言自语,跟我说起从前,你刚来北安市,那年十岁吧,我还记得每个周末,我带你们动物园,你最喜欢去看老虎!哎,雷雷也喜欢老虎呢。那一刻她眼睛里的光彩,好像回到了多年前。
我一边夹起鱼生,拌到油料中,一边翻手机看,微信上有加好友的消息。我点进去,原来是韦莉莉,这些年,我们都没有加对方的微信。他取的网名叫量子莉学。她发来一个笑脸,我回了一个笑脸,点开那本书做封面的头像,动态仅三天可见,我又点开放大那头像,果然是那本书裂开嘴巴,我回到聊天界面。韦莉莉发来信息,明天你得空吗?我们去看那头猩猩。他发来那个猩猩的动图。
我说行啊。我跟着拍一张鱼生的相片发给她。
韦明龙这时候说莉莉回来了。我说,我刚在店里遇见她了。我嘲笑他,你这便利店,员工的最高学历都研究生了。他笑笑,现在读这大学,都没工作干了吗?他招的那几个店员,都是大专毕业的年轻人,听说还有本科生来店里寻找工作。我问他韦莉莉在哪里上班。他说他也不懂,她计划去大学面试,做一名老师,也许也继续读书,读博。我一边听一边给她发微信,你上班没有?她回了一句,前途渺茫。我回一个问号脸。
吃完饭后,我们窝在沙发里看电视,黄锦威不时拿出作业本,问我这题这题怎么写?有的题目我会,有的不会,我拿着作业本,假装思考,用手机拍照,在网上寻找答案,再告诉他。张示盛着急要走,维修店生意不比从前,他白天没什么事,晚上去唐娟的粉摊帮忙,给秦定华看店,秦定华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又不想回老家,便赖在维修店里。那时我又一心想离开,在线上投简历,线下奔波,终于在汽配城找到工作,从学徒做起,张士盛便留下他。他学东西很快,不久就打出移动维修的旗号,把电话号码挂到网上,贴在路边电线上,树上,墙壁上,接各种路上紧急故障维修,然后电单车跑出去,现场维修,张示盛看他不容易,除了工资,这些外出收入都算他自己的。
我们骑上电单车,张示盛一路提醒我注意交警,也不知道他们在哪个路口设点。现在查得严,酒后骑自行车都是违法行为。他教授我经验,路上开慢点,远远看见交警,就把车停在路边,走路打车回家,第二天再来拿车,这年头没有人去偷电单车了。
我把 送到唐娟那里,立交桥下往前几百米,聚集了大量的小吃摊。疫情过去之后,摆地摊的人越来越多,生意越来越难做,唐娟还想早上起来开三轮车到路边买包子糯米饭之类,观察几个道路,都已经有三五辆车在做,她只好专注于夜宵。我拉了一个矮凳,坐下抽了一支烟,骑车返回麻田村,快要进村时,电话响了,是韦莉莉打来,他让我带她去宵夜,我调转车头,去到便利店,她还在跟小莫交代什么。
我问她想吃什么?她说吃好吃的。我记起她读初中时,很喜欢吃生料粉,便带她去到唐娟那里,那一条街边摊,多得就是吃的选择。我看张示盛忙忙碌碌,也不说出,她坐下许久,才认出张示盛,不由惊讶,站起来招呼,唐娟跟她寒暄,她只知道他们的事情,听过也忘记了。
他们聊起过去,她有点自责,自从去读大学开始,她便很少回家,也很少见到我们,自然不能记起多少。我趁机去旁边打包一份豆浆油条,她尝了一口,回味着惊讶地说吃到了小时候的味道。我说好吃是好吃,比起小时候我们吃的那家,还差一点点。吃完粉后,我等她做下一步决定。她说,我们去永和大桥看看。
电单车在夜里骑行,风把韦莉莉的话飘进我耳朵里,张先虎,这些年我是不是太绝情了。我没说话,她继续说,我不是一个好女儿吧!我回答她,你在读书呢!她停顿许久,是啊,我在读书,我那么努力地读书。我们陷入沉默,城市把房屋的灯火关得如同星辰散落,马路忽明忽暗,韦莉莉的话语忽低忽高,永和大桥迟迟不到。我又想起那天夜里,我载着秦定华,把摩托车把拧到底,也赶不到韦雷雷的前面。我不由加快速度,韦莉莉问我,你了解韦雷雷吗?
我摇摇头,我们生活在同一栋出租楼里,我比他大十岁?还是九岁?我现在也搞不懂,只是因为韦明龙和张士盛的羁绊,使得我们像陌生的兄弟,却也没能成为伙伴,玩在一起。韦莉莉叹了口气,我也不了解他,我大他九岁,每年放假时,我才见到他,我学我的,他玩他的……
摩托车停在永和大桥下,行人稀少,汽车不时驶过,照亮垂下的灰绿色藤蔓纠缠着灰暗的巨型水泥块,仿佛老人不修边幅苍老的脑袋,红路灯像疲倦的眼睛,从毛发中照出命令,几辆三轮车摆在远远的路边,售卖水果、小吃和宵夜。这座桥曾经是城市两岸最主要的通行工具,这些年随着一桥,二桥,三桥,北安大桥的建立使用,变得冷落。韦雷雷第二次被逮捕,就在这大桥下,他从摩托车上跳下,挥出两米长的砍刀,他一定感觉自己就像电影中骑在大马上打冲锋的战士,只几刀就砍得对手皮开肉绽,屁滚尿流。
韦莉莉掏出手机,她播放视频,正是当年韦雷雷他们在这里的大战,电单车摩托车如战马奔腾入场,一片混乱中,喊打喊杀此起彼伏,过路的人们被这两百多个少年的群架吓到,他们一边拍摄一边报警,警察派出几车武警,先把正在放烟花庆祝的麻田村的年轻人圈起来逮住,他们自以为的胜利被一网打尽。
我和韦明龙、秦定华、张士盛到达现场时,马路冷冷清清,街灯昏黄照亮疲惫的夜晚。韦明龙直跺脚,秦定华打电话打听韦雷雷的去向,当然是被警察带走了。我们无言坐在路边,那时是疫情第一年,学生们都关在家里上网课,韦雷雷终于从牢里放出来,每天在家里睡觉打游戏,示盛维修店和明龙便利店常也受影响,时有关门。麻田村的少年在网课之后,因为直播上的口角,和秀友村的少年约战,本来没有韦雷雷的事情,少年们到处摇人,传到韦雷雷耳朵里,他认为这是重新建立他在麻田村江湖地位的战役。
我掏出一支烟点上,韦莉莉伸手跟我要了一支,她动作娴熟,并不像第一次抽。她吞下一口烟气,烟头火光倏亮,又随着她呼气出来变得黯淡。她说,虎哥,你有想过改变这生活吗?
她看向我,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望着无边夜色。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我又要如何改变。她不好意思笑了,仿佛问了不该问的话题,她改变话题,要是当时你们追上韦雷雷就好了。
韦莉莉说话奇奇怪怪,我都不知如何回答她。那天晚上,秦定华约我出来看热闹,我拒绝他,他支支吾吾,说出两个城中村约战的事情,又说言韦雷雷放出话,至少要砍死秀友村的十个烂人。我跳起来骂他,这事情不早说,他还不当回事。我赶紧电话韦明龙,和张示盛出门,我们赶到桥底时,大战已经结束,就三五分钟的持续时间,二百多个少年付出自由的代价,其中韦雷雷获刑最长,因为故意伤害罪、聚众斗殴罪等数罪并罚,他被判有期徒刑七年八个月。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子,我复述了一遍。韦莉莉苦笑,悲剧总是这样演的。她朝桥上走去,我推着电动车跟上去,桥上高高的路灯照射下来,把我们的影子照见轻微的走动,江水传来流动的声响。韦莉莉停下来,望着远处,风带来一阵阵凉意。
我停下电单车,指向远处,那里就是动物园呢。小时候,公交车经过这座大桥时,我们总是忍不住按捺不住,把头伸向窗口大喊,桥啊!江啊!唐小梅怀抱韦雷雷,她一直交代,我和韦莉莉要牵着手,她一直牵着我们的手,一直提醒,好像一不小心,我们就丢失在人群里面。
韦莉莉说,是吗?我都不太记得了。她继续朝桥上走去,这城市变化太大了,我都认不出哪里是哪里了。她突然大喊出来,我回来了!我被吓了一跳,看她莫名其妙的样子。她站了一陈,转头看我,我们现在就去动物园看看吧。
我说,动物园关门了呢。
她朝我招手,他们关门就关门吧,我去看我的!我拧动电单车,骑到她身边。她坐上来,明亮落在身后,我们驶向绿化树覆盖下灰暗的道路,路灯,红灯,绿灯在眼前交替闪亮,经过一个路口又一个路口,我们来到动物园门前,没有一盏灯火,黑暗中隐隐看见建筑的轮廓,这么多年来,这个大门还是多年前我们第一次看到的样子。韦莉莉站在那里,不知道看着什么,我等了一陈,走到她身边,不知道说什么,我掏出烟点上,她突然伸手要过去,她说,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