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盛乐城已在眼前。
这里南接东西摩天岭群山,北连土默川平原,西南金河环绕,依山傍水,是连接关内至阴山南北的要冲之地,自战国秦汉,历代王朝均在此驻兵设治,后三国曹魏时期北征乌桓,尽迁定襄、云中之民入晋,此地逐渐被弃之荒外。后鲜卑拓跋部兴盛,势力南侵至土默川平原,号令所至,诸部归服,当时的首领拓跋力微遂在此举行了一次部落酋长祭天大会,名为“盛天同乐”,盛乐城由此得名。晋建兴三年,拓跋猗卢自称“代王”,建立“代”国,便以盛乐为北都,平城(山西大同)为南都。晋咸康四年,拓跋什翼犍即代王位,咸康七年在盛乐故城南筑盛乐新城,五年后迁都盛乐,便是今天所看到的盛乐城。
离城十里,驰道上的积雪已被清扫干净,不时有服装怪异的各族人等络绎穿梭,或乘车,或骑马,人人面有菜色,多半长途跋涉而来;道路两旁,插满了代国龙旗,五颜六色,迎风猎猎作响,一派热闹景象。
看来阴山决的确是一场盛会,而代国作为主办方,显然也做好了充分准备。
邓羌张蚝接连受挫,心情郁闷,一路上沉默寡言,入城之后,便与柳轻歌作别,各寻落脚之处。柳轻歌原本打算前往长史府寻找燕凤,林湖镇杨漫舞偷听到夏掌柜等人秘密讨论阴山决一事,柳轻歌推测“天问”已经渗透到这次盛会,而代国作为主办方,燕凤身为长史,长史府便极有可能处在“天问”的秘密监视之下。便临时决定,不直接去长史府,而是携桓石虔、谢道韫及拔图,寻了一家普通客栈落脚休息。
多日的舟车劳顿,谢道韫身体不支,竟微微感染了些风寒,吃过晚饭后,便早早上床休息。桓石虔却是异常兴奋,缠住柳轻歌问东问西,一副十万个为什么的表情。柳轻歌惦记与荀灌娘之约,见他毫无睡意,便决定携他前往。
亥时刚过,二人悄悄离开客栈。
盛乐城街道宽广,道路通达,一盏茶的功夫,二人已至长史府后院。柳轻歌不愿惊动府中卫士,决定翻墙而入。
甫知方一落地,就见一紫袍人立于不远处,正向二人招手。那人紫袍金带,面白无须,满脸含笑道:“柳轻歌?”
柳轻歌神情尴尬,那表情,分明是偷了东西的孩子恰巧被人抓到。轻步前移,拱手道:“冒昧来访,还请见谅。”
那人全然不在意,轻轻道:“在下燕凤,奉家师之命,在此等候。”
听闻燕凤之名,柳轻歌顿感全身轻松,方才的尴尬一扫而空。尹飞燕曾多次提及这位同门师兄,年纪轻轻便身为代王长史,颇有一身宽厚的长者之风。不曾想初次见面,却是这样一种场合。
只是,他怎么会猜到自己不让人通报,而是翻墙而入?
燕凤仿佛能看穿他的心思,微笑道:“你与家师暗中相约,自然不想让外人知晓,肯定不会让卫士通报;长史府守卫严密,你若想潜入,便只有这后院人迹罕至,我能猜到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素知小师妹对柳轻歌颇有情意,言语之间便少了几分客气。
柳轻歌暗暗赞叹,此人心思缜密,推理严谨,神情之间却未见丝毫得意之色,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拓跋什翼犍一介化外之民,能将其收归麾下,实可谓是眼光独到。
当下便不再客套,由燕凤引路,直趋内府。
一间小小的密室,除了道姑打扮的荀灌娘,还有一名面目阴沉的灰衣人,却是上次和燕凤、尹飞燕一同参加“天问”情报交易,而后便不知去向的“北方神捕”拓跋辛什。
听闻“北方神捕”之名,柳轻歌不由多看两眼,发现拓跋辛什也正望向他,目中寒气逼人。
桓石虔与孙恩并称“江南双绝”,在江左一带名头极响,众人见他不过一个十五六的少年,虽然暗暗吃惊,却颇有些不以为然。
倒是荀灌娘听到桓石虔的名字,神色黯然,仿佛勾起了无限多的心事,喃喃道:“桓家能有如此佳儿,可喜可贺。”
自晋室衣冠南渡,荀家已在江南站稳脚跟,她原嫁于浔阳人周抚为妻,周家也是江左望族,虽然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离家修道,见到桓石虔,显然勾起了诸多往事,是以颇多感慨,神色凄苦。
旋即自知失态,望向柳轻歌 ,道:“你昨日言及飞燕有难,究竟怎么回事?”
柳轻歌便将乌家镇传出传国玉玺和乾坤逍遥宝鉴,二人前往探查,救下冉魏将军蒋干之女蒋雪翎,后法门中人遭遇突袭,春秋府孔大先生于富贵山庄设局,伏击失败,谢道韫偷听到尹飞燕及谢玄、蒋雪翎被掳,三人赶赴盛乐城,途中遭遇白山黑水,独孤千山告知“天问”内情等诸般经过一一详细讲明。至于小丫头蒋雪翎带他寻获传国玉玺一事,却是有意隐去不提。
他话音刚落,荀灌娘已是勃然大怒,道:“天问?你是说天问就是十五年前的神秘杀手组织?”
声如洪钟,胸口起伏不定,神情激动至极。她年事已高,且出家修道多年,脾气仍是如此火爆,想必年轻时候更是直爽泼辣,令人望而生畏。
柳轻歌暗暗奇怪,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动怒。按理说尹飞燕是她最钟爱的徒弟,听到徒弟有难,更多的应该是担心和忧虑,而不是愤怒。
待她情绪稍定,柳轻歌接着道:“根据种种迹象判断,当年的杀手组织就是现在的天问,几乎可以确定无疑。独孤千山言及,天问的首领自称徐天君,据说远在海外仙山,从未涉足中土,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从来没有人知道。徐天君下面有白银圣殿使和黑暗圣殿使,分别称为湘夫人和湘君,主司组织中的钱财敛聚和狙击暗杀,也从来没有人见过二者的真面目。”
燕凤自从进入密室便很少说话,忽然接口道:“独孤千山身为北方独孤世家少子,又是从何处打探到如此隐秘的消息?”
柳轻歌曾答应独孤千山不泄露他的影傀身份,自然不便明言,淡淡道:“独孤世家久居北方,或许自有他们的情报来源。依据我对其人的了解,消息应该是可靠的。”
荀灌娘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十五年前“大漠飞鹰”柳玉门惨遭灭门之祸,春秋府孔大先生牵头,召集了大批武林好手寻找凶手,也仅仅查明乃是一个神秘的杀手组织所为。而这个杀手组织在杀害柳玉门之后,仿佛一夜之间人间蒸发,从此消失不见,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十多年来,我多方探查,也是毫无所获。可怜柳玉门全家七十余口,竟无一人幸免。当时我赶到的时候,便只见满院的尸体和残肢碎片,终久是没能见到玉门的最后一面。”
她说到后来,已是泪水涟涟,泣不成声。
柳玉门二十岁时便单人只剑挑战当时恶名最盛的“鬼爪人屠”叶锋,并将之踢落万丈悬崖,后联络江湖豪杰,捍卫丝域之路太平,属下也都是数一数二的江湖好手,却在一夜之间被神秘杀手组织连根拔起,这个组织的实力又是何等的恐怖和可怕?令人费解的是,这么强大的杀手集团却在此战过后销声匿迹,是刻意潜藏形迹,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柳轻歌沉默半晌,道:“听道长言中之意,与那大漠飞鹰颇有渊源,可否据实相告,或许可从中寻出些蛛丝马迹?”
荀灌娘思索良久,目中不自然流露出对往事的回忆,轻轻道:“那已是三十多年前的旧事。当时胡人南下,关中大乱,几乎每日都有战事发生。在一次战斗中,我的部队全军覆没,我也身受重伤,眼见性命不保,恰巧被一个经过的商队所救,后来我知道沿途护送商队的,正是柳玉门。由于伤势过重,养伤年余方才康复。在此期间,我二人情投意合,便欲私定终身,共结连理。便在此事,父亲派人寻至,言及荀家已随晋室南渡,更是将我许配给梁州刺史周访之子周抚为妻,扬言如若不从,便要断绝父女关系,永世不得相见。我思虑再三,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屈从,遂留书一封,不告而别。柳玉门一怒之下,扬言此生不入玉门关。灭门惨案后,江湖上传言有一幼子侥幸逃脱,便是柳玉门的儿子。我却知道,那消息一定是假的,因为柳玉门终身未娶,又何来后人?后来,周抚跟随王敦叛乱,我苦劝不止,心灰意冷之下,索性离家修行,远赴关外天山。我自知此生与玉门无缘,但求能守望相护,也不负他一片初心。玉门常年在敦煌西域一带游走,知我在天山修行,虽近在咫尺,始终不肯见我一面,却在十五年前忽然修书与我,说有重要事情托付。他经年不与我联络,却忽然修书,我料想那必然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便日夜兼程赶往,没想到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她此番娓娓道来,言语平淡,众人听来,却能感受到字里行间深深的懊悔和自责。这种懊悔和自责,终将伴随她的一声,直至被尘土淹没。
命运,有时候真的很捉弄人。
荀灌娘如此传奇女子,尚且不能幸免,更何况他人?
柳轻歌这才明白,为何慕容恪,甚至孔大先生都怀疑他和柳玉门有所牵连,而荀灌娘却对此无动于衷。
因为,她比任何人都了解柳玉门。
柳轻歌不由得想到谢道韫,内心暗暗叹息,接口道:“道长亲自赶到现场,可曾发现有不寻常之处?”
荀灌娘收敛心神,认真想了想,道:“现场一片狼藉,但是打斗好像不是很激烈。几乎所有人都是背后或是肋部中剑,唯有玉门却是前胸和后背遭长剑贯穿,从伤口上判断,没有二十年以上的功力,万万施展不出这么凌厉的剑法。”
柳轻歌道:“所以,你们后来的追踪目标,就锁定在了当时的剑法名家身上?”
荀灌娘点点头,道:“不错,我和孔大先生当时也是这个想法,武林中叫得上号的所有用剑高手,我们都曾暗中调查过,可是结果都一样,每个人都有确切的不在场证明。”
“那你们又是怎么确定是神秘的杀手组织所为?”
荀灌娘道:“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在沙漠中发现了被丢弃的武器,均是清一色的怪异短剑,较中土长剑略短几寸,剑身极窄,却异常锋利,锻造技术也有别于普通长剑。经之前在杀手组织袭击中唯一幸存的黄石道人辨认,从而锁定了神秘的杀手组织。”
柳轻歌道:“大漠飞鹰四十年前便能击败“鬼爪人屠”,武功自然非同小可;十五年前正值盛年,可以称得上当世武林第一人,若说有人能自前胸后背袭击得手,即便那人突然偷袭,断也不可能一下要了柳玉门性命。除非……”
燕凤接口道:“除非柳玉门对那人极度信任,完全没有防备。”
柳轻歌点点头,道:“不错,只有这个理由可以解释。根据独孤千山的说法,杀手组织中有一种人叫影傀,平日与普通江湖客无异,隐藏极深,根本无人知晓其杀手身份。针对柳玉门的袭击,肯定蓄谋已久,影傀早已潜伏至柳玉门身边,取得他的信任,而且,还不止一人。”
燕凤拍手道:“如此以来,为什么大部分人都是背部或肋部中剑,现场打斗痕迹不明显,一切就可以解释的通了。”
柳轻歌望向荀灌娘,道:“柳玉门书信中说有重要事情托付,道长可知道那是什么事?”
荀灌娘道:“信中只是提及要我务必尽快赶至,具体什么事,却没有明言。”
柳轻歌道:“道长不是很清楚,在下却是略知一二。”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荀灌娘、燕凤、桓石虔和拓跋辛什不约而同望向他。
这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少年,十五年前不过四五岁的孩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与当年命案有任何瓜葛的样子。
柳轻歌整理了一下思绪,这才道出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