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的钟声还未敲响,远山上寺庙的烛光在风中摇曳着,漫天的银河星光盖拢在这上了些年岁的石瓦小院儿半空。
佘老爹坐在院中的竹藤椅上,裹着棉袄,些些白雪在他的胡茬儿上化了开。内屋的炉火烧得怪旺的,一屋儿人都聚里头打牌,小孩儿又甚是吵闹,便往院儿里躲清静来了。
今夜是除夕,婆娘们都厨房里头包饺子哩,年初刚宰的足两儿的小公猪,是佘老爹拎着蹄子饶隔壁宰的。
别看佘老爹没念过几日私塾,却总对菩萨心有所向,秉持着不杀生的佛门戒律。佘老爹虚着眼,看着满天的星空,把袄裹紧了身子长吁了口气,嘴里不禁自言自语道。
“这连着的星星,可不像是阿萩的眸子嘛?也不知初二镇长家放人不。”
阿萩是佘老爹的幺女,未出嫁时就是镇上远近闻名的美人儿,提亲的人可谓是络绎不绝,其中也不乏些有家世的门户,可却是没佘老爹看得上眼的。
照佘老爹的原话来讲:凭咱闺女这模样,就算附上军爷儿,也没得说的。
若是外地人听到这话,又一瞧佘老爹这长相,必然是嗤之以鼻,心中暗自嘲弄。可但凡见过阿萩的人,必定是被呛得没声儿,还得不住地点头认同。
阿萩这样貌你拆开了说,也不过平淡如水,可正是这淡反倒有了番一水烟波的风韵,却是他人比不了的。
佘老爹费尽心思为阿萩挑选婆家,而这阿萩呢?却是不闻不问,只光屋里做女儿家的活儿。
没过多久,佘老爹的劳力总算有了回报,镇长的儿子在元宵看灯时,一眼就瞧中了阿萩,不到第二日,就邀了大妗子去佘家提亲。
佘老爹虽说祖上经商留下些家产,可镇上说话也没十足的分量,所以也乐得与官府的当亲家。情理之中,就立马操办起阿萩的婚事来。
佘妈妈见佘老爹还未问及阿萩的意见,心中着实不安,怕闹出些烈女的故事,但见佘老爹兴高采烈的模样,也不敢多言。
所以当阿萩穿着凤冠霞帔登上花轿时,她还仍旧绣着她手帕上的‘比翼双飞’样儿。巧的是,新郎刚一叫门,这绣花针就刺破了阿萩食指透粉的肌肤,一滴红如朱砂的血落在了雌蝴蝶的左翼上,如今还留着。
可正如佘老爹所说:阿萩这孩子,比羊羔子还温顺半分哩。
正当佘老爹想着,夜风吹透了棉袄子,生起一股子寒意。他缓缓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了酒胆子,屋内的麻将‘乒乒乓乓’地响着、响彻天际的烟火在山半腰放着,厨房里剁肉的声音也未停歇。
一切都维持着它吵闹又平和的样子,佘老爹举起酒胆儿搓了搓,这酒胆儿是前年小女婿送来的老物件。本是个平常玩意儿,但佘老爹一听是民国前某个皇亲国戚用过的,就十分爱惜,时常把玩。
他刚把瓶口凑到胡茬儿上,就听外头传来一阵不知所谓的敲门声,而这敲门的节奏却还异常熟稔。
佘老爹这时产生了一星儿犹豫,毕竟除夕夜这会儿子却不该有人找上门的。脑内的联想,不由得一下子全蹦哒了出来。
’是隔壁来取腊肉的吗?分明同他说了,明日给他捎去的。‘
‘是米铺的收账来了?猴急样儿,生意也是做不长的料儿。‘
’不对、不对,也不会是拜年来的,谁不知道不到初五我老佘家不见外客的。那到底……?‘
院里正站着,又股寒气袭来,才把佘老爹思绪拽了回来,厨房里佘妈妈朝外喊道。
“老佘,外头应个门,现儿撂不开手。”
佘老爹听后也没应声儿,灌了口酒,慢悠悠地晃到了门边儿,打开了木栓,门外又连敲了两下,佘老爹已有些醉意,念念叨叨地说道:“来了、来了,别敲咯,这黄花梨料子都要敲出洼来了。”
门刚开一个缝儿,这风就像海浪般灌了进来,砸得门‘砰砰’直响。佘老爹的眼睛都给吹关上了,使劲儿睁开眯着的眼,看向这除夕夜的不速之客。
“爹……”
佘老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他揉了揉眼睛,瞪着眼前的人直发愣。
飘着冬雪的门框外,站着披着白色棉帔子的阿萩,怀中还抱着个裹红褥子‘哇哇’直哭的婴儿。佘老爹半饷儿没出声儿,直到阿萩又喊了一声‘爹’他才答应。
他结结巴巴地问道:“萩儿啊,你这是……怎么就?”
阿萩没说话,红褥子严严实实地掩着怀中婴儿的脸,她跨入了门内,才说道:“被休了。”
她说得很平静,可这句话简直是叫佘老爹肚内翻江倒海,一时语塞。
“休了!谁休了?你?”
佘妈妈一见门外不小的动静,便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看见阿萩的一瞬,手中的擀面杖就落了地,雪白的面粉卷入了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