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飞,湖北监利人。中国作协会员、高级编辑、专栏作家。有长篇小说、诗集、非虚构文学作品等十余部约300余万字。诗作入选多种年度选本,“易飞新闻小说”(三部)进入“辽沈热书”畅销书榜,《憨的智慧》列2016全国十大励志图书榜首。近年在《扬子江诗刊》《草堂》《北京文学》《诗刊》《诗潮》《诗歌月刊》《清明》《芳草》《汉诗》《长江评论》等发表大量诗歌和评论。
本期选稿:陆岸
易 飞
诗十首
此山中
从山顶往下望
我们刚刚经过的农舎
在山腰升起了细小的炊烟
满山荒凉中有了人间烟火气
农舎前来了几个面目模糊的人
似乎一样的装束
在门口交头接耳
很快被风吹走
他们在用力比划什么
一会儿指向山顶
一会儿指向山谷
他们身后的背景
是一片浓绿的山茶坡
茶花摇曳,忽明忽暗
山谷里的风旋转着
很快浮起了大雾
他们一直在雾中说话
越来越小,渐至于无
很快,大雾
漫上了山顶
瘦金体
铁钩银划,比瘦还瘦
汴梁的月亮成为砚盘,再瘦的
笔也能搅碎。长空依然如洗
那个人并非善类,被贬杭州
然笔法高超。这故事令人悲愤:
他如此轻易地击中你
又在一笔一划中涂抹江山
江南固然胜景,细腰全在掌控
你尽情挥霍了美色与年华
连那个会踢蹴鞠的人也
能在竹帘下春色尽收
艺术在上,家国在下
瘦金体变不成长矛。金人战马
已过幽州,临黄河
纸上点划何其轻,鼓角争鸣
何其烈。画里瑞鹤翱翔
画外烽火告急
你本文弱
还要练习骨瘦于柴,直至无缚笔之力
靖康耻未尽,澶渊盟复来
那个人惟妙惟肖摹写龙体
代昭告天下——
请君入瓮。钦此!
所有的事情开始荒谬
握朱笔者叧有其人
钟 摆
早起发现:客厅的挂钟
指向了十二点
——找不到原因
哪一天开始
它想走就走,想停就停
我见过寺庙里的钟
提醒施主做早晚课
也见过广场上的巨钟
在整点准时敲下
还见过棋盘钟,被裁判
按下后,开始紧张地读秒
但客厅的钟是指向我的
早上按约出发
它指向十一点
我怀疑自己赶不上了
下午下班回来
它指向四点
我担心提前收场
但它指向的可能是晚上
我为此战战兢兢
深夜归来,我快速
穿过客厅,躲进房间
但心里好奇
它指向了哪里
滴—答—滴—答
时针分针秒针
像被谁上了发条
又随时被谁按暂停
夹杂着月光和晚风
向我暗示什么
莲 花
疏勒河像一条细小的腰帶
穿行于茫茫戈壁
消失在苍茫的地平线
公元2007,我来河边
捡到一块石骨
且灰且白,不过几两
同行专家认定是人骨
看不出年龄性别族类
几百年还是上千年
此骨冰凉,手握觉有一段
历史在漫天风沙中
此骨何人?
此地当为西域
或为王子或为走卒
或为妃子或为村妇
或为大人物如巍巍祈连
或为小人物如小小蝼蚁
一样风化如此
此地也当为玄奘西去
鸠摩罗什东来之路
他们善护过的山河
广种慈悲。一节遗骨
可顶半部经书
似有梵音袅袅
开半座雪白莲花
理毛线
母亲要我坐在对面
张开双手,把一大捆杂乱的
毛线架在我手上
我束手就擒
手要半举,像投降
母亲找到头绪
一根根毛线从我的手
跳到她的手
刚开始沉重,两臂酸疼
后渐渐减轻
母亲接过了重量
并一根一根安放好
直到我两手空空
十几年过去了
寒冷的冬天如期而至
现在我想换过来
让母亲坐在对面
张开枯槁的双手
手要半举,像投降
我把毛线一根一根接过来
给她松绑。再也没有指望之后
我要自己理清头绪
照片里的母亲
依然把线头
拽得紧紧的
着 袜
总是脚底先破,出现漏洞
脚板黏着鞋垫
有时缩进去露出脚踝
另一只品相尚好。弃之可惜
袜屉里大部分丧偶
很久以来,每天起床
我都忙于给它们配对
有时在慌乱中上脚
过后才发现不是原配
只是款式颜色相近而已
但不会有人发觉
这细微的差别
只有你自己可以体味
只要不同时展示
它们依然可以很好地
承担不同的角色
两只袜子也不会打量
彼此的前世
如果生活也可以
这样混淆
我们也可以
不分彼此
幸福的人
一对双胞胎湖边落水
救起一个
淹死的不知道
是哥哥还是弟弟
幸存的一个
确认活下来的是他
失去参照物
人们分不清两者
幸存者也糊涂了
他索性以两种身份活着
当他深陷人世不能自拔
在善恶中难于取舎
他又以两种角色活着
好人和坏人
他成了最幸福的人
——一个隐形的兄弟
在另一个世界
始终为他分担着
人世之恶
让兄弟徒污其名
人世之善
让兄弟徒有其名
当他渐渐学会开脱
转换自如——
为善,是那个还活着的人
为悪,必须是那个死去的人
我 们
用老江河和荆江的水
洗脸,看到我们四十年前的
倒影。后来
你我都困在长江
你一直是我的上游
我们的感情也是水
甚至比水更淡。大部分时候
我们都忘了对方
彼此自闭为一方深潭,任
尘世荒草遮蔽
偶尔见面,我们只会
陈述简单的现在
对两条河深陷在
故乡和城市的淤泥
避而不谈。年轻时
我们在河边趁手取石
凭豪情就可以将水漂
打到对岸。而今
一条尾鳍松软的青鱼
愿意默默在浅滩游弋
将誓言搁浅
埋头生活,我们懒得冒泡
偶尔出差、偶尔电话
都是匆匆一见甚至不见
我们都不习惯在泡沫里祝福
我也有杂草,也会浑浊
但于你——永远是下意识的
我定当奉献仅有的清流
四十年,我们各自潜涌
却总在一刹那
敞开河道
甘 蔗
苦瓜结在苦瓜藤上
甜瓜结在甜瓜藤上
它们各有各的味道
但不是非苦即甜
比方你吃一根甘蔗
从底部开始
起初是甜的
可吃着吃着
往往在中间某个阶段
悄悄变了味道
甜味越来越少
你吃到末段
甘蔗越来越细
味道越来越淡
捏着的部分所剩无几
留下的最后几片蔗叶
在不知不觉中已失去况味——
故乡已成某种转基因作物
无法命名
难以下咽
这些空白都是我的
封城后我每天照常出门
从报社到作协,从黄鹂路到翠柳街
不走远,三公里以内
口罩、帽子、护目镜、高领
伪装得六亲不认
我就这样一个人走来走去
看这个世界空旷的样子
每半小时东湖路上有一辆车过去
它轰鸣的声音比平常刺耳得多
我每天计步,数着心跳
到平时我不去的任何角落
发呆,大喊大叫,骂人
或痛恨自己的过去,但没有听众
对面的鸟语林也没有鸟叫
报社前面有几排整齐的樱树
我天天会在那里站一会儿,等它慢慢泛绿
这个时候极有耐心
虽然没有春天可以期许
只要用心,总可以听见一些细小的绽放
我就喜欢这样一个人走来走去
看这个世界空旷的样子
朋友们都宅起来了
这些空白都是我的
我想塞进去什么就是什么
所有的繁茂都没有了
嘴脸也没有了
马路为汽车腾空了
天空为鸟儿腾空了
我为你腾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