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狐狸在一年后带来了小王子的消息。
彼时我的飞机坠落进一片未知的森林,巨大的声响惊扰了觅食的狐狸,它直起身看着我,眼神中略带责怪。
它吐出嘴中的野鸡,爪子在泥土上扒拉了两下:“你好。”
“你好,”我抹了抹脸上的汗渍与油腻,“真是倒霉透顶。”
“那可不定,”狐狸说:“真实情况是用心去看的,而非双眼。”它摇摇尾巴,重新叼起了地上的野鸡。
它的言行举止勾出了那个七年来在我心中萦绕不去的身影——金黄的卷发,长长的围巾,矮小的身量,开心的大笑——小王子曾不止一次地向我提到他有个狐狸朋友,它交给了他一个秘密:用心去看事情,而非眼睛。
“请等一等,”我出声阻止它的离开,“你知道小王子的消息吗?”
狐狸径直走进了密林,我不得不小跑着紧随其后。遮天盖日的长条树叶相互拍打着,发出欢快的呼嚷。
我不知道这片森林有多大,离人们的聚居地有多远,更不知道它盘踞有多少毒蛇。我唯一能做的,只是强压下心头的恐惧,找寻狐狸的脚印。那些时隐时现的脚印在湿软的泥土上留下长长的花纹,像极了我六岁那年在《自然故事》上看到的非洲红蚺的花纹。
直到夜幕降临,狐狸才停下它的步伐。“你知道小王子的消息吗?”我鼓起勇气又一次问道。
“知道。”狐狸说。接下来便是一阵沉默,狐狸看着星空,而我看着狐狸。
群星在万叶的影子里眨着眼,胸前涤荡着静谧清新的林雾,满天星辰拥抱着我。
“如果你不开心了,就去看星星。你不知道哪一颗是我的,因此你会对着群星微笑。”小王子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小王子,小王子,你离开我竟已七年之久,而我竟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走吧,”狐狸站起身,“我们去寻找小王子。”
(二)
我们搭着清晨的第一批候鸟离开了地球,报废的飞行器被我们永远地丢弃在了林海之中。
第一站是小行星523,一颗与小王子去过的星球编号相反的行星,狐狸说这代表它是一颗小孩星。它有着一条红、橙、黄三色的“土星环”,远远看去,仿佛被包裹在三色的围巾里,显得快乐而活泼。
可当我们临近了才发现,所谓三色的围巾,竟是奖状连成的麦比乌斯环。而它们的主人就站在环内的小行星上,一点一点挪动步伐,检阅着自己的功绩。
“你好。”我说。
“你好,”他草草敷衍道。
紧接着又是一阵沉默,那个孩子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我想找个地方坐下,却发现整个星球已被奖状覆满,再无落脚之处。
“你在找什么?”我问。
“一张奖状,”他回答,“我在二十岁时将会在地理知识竞赛中获得的奖状,你也来帮忙找找。”
一张将来时的奖状?我挠挠头,不知从何找起。
“啊!找到了!”他忽然激动地跳起来,一边小心地把它排进环内,一边喃喃道,“竞赛的最后一问是什么来着……哦,是了,列举出每一条河的名字!”
“那倒是挺有趣的,你的星球上有几条河流?”我顺着他的话看向奖状,颁奖人和获奖人都是一个名字。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个学者,又不是个探险家……啊,这是我十五岁会得的奖状,为表彰我的独幕剧,‘我是一个多么不中用的蠢材!’王子说,”他自说自话,“‘我日复一日,不过活在愚人所讲的故事中,充满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
“说到王子,你认识小王子吗?”我不适宜地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
“他长什么样?”
我思索半晌,“嗯——他有着金黄的卷发,还围着一条长长的围巾。”
“金黄?是这样的颜色吗?”他指着奖状。
“不,不,不,是麦浪的颜色。”狐狸说。
他紧紧盯着奖状,似乎绞尽脑汁想象着麦浪的颜色。
一阵沉默后他说:“好吧,我有一张今天得到的奖状……”
我和狐狸再一次踏上了旅程。
“小孩子都这么奇怪吗?”我问。
狐狸动了动耳朵,没有回答我。
此处,亲爱的朋友,仅余沉默而已。
(四)
一点一点地,我们在星球的穿梭间靠近小王子的星球。
每一座星球都有自己的孩子,他们有的没日没夜地摆弄着一个雕刻精美的方形小木盒,微张的盖子盖不住汩汩地紫烟;有的一直生活在高脚的椅子上,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从椅子上下地;有的忙于计算星星,分不清年月和南北……直到我们遇到一个尤其爱哭的孩子。雨孩子的星球上积着及膝的水,一棵棵粗大的猴面包树拔地而起。他站在猴面包树织下的囚笼里,吧嗒吧嗒地哭个不停。
狐狸摆了摆尾巴,拂掉他的泪珠:“你在做什么呢?”
“我在落泪。”雨孩子黏糊糊的回答里满是鼻音。
“为什么落泪?”我想知道。
“以便我能原谅自己。”雨孩子回答。
“原谅什么?”见他这般伤心,我有些抱歉问出这样的问题。
“原谅自己所犯下的错误。”
“犯下的什么错误?”
“犯下哭个不停的错误!”雨孩子蓦地结束了对话,泪珠又翻滚而下。
为什么落泪呢?而哭为什么又是错误呢?我满腹疑问,抬眼望了望这个镶嵌着绿色的蓝色星球。“太奇怪了,”我对狐狸说,“这若是发生在地球上,或许还有点道理。”
“我不知道,”狐狸说,“我已快认不出这个世界了。”
(五)
灯塔可以守望迷途的星星归泊,于是飞行在茫茫虚空中的我们,降落到点灯的孩子身边。
点灯的孩子忧心忡忡地看着地平线为晨光染红,语气里满是恐慌:“又是日出,这么快!”他一边说着,一边退进阴影,“还不到点灯的时候,先生,午夜好。”
这儿的星球处处透露着古怪,那些守在星球上的小孩可是一点也不像小孩。
可是小孩,小孩又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是像小王子一样吗?单纯、真诚而坦率,执拗地要求你画一只称心如意的绵羊?
我感觉我已与最初的目的地背道而驰很远了,可狐狸坚称没有走错。
阴影再一次笼罩我们,点灯的孩子已为逃避白天绕着星球退了一圈,灯盏依旧被点亮。“晚上好,先生们。”他气喘吁吁地向我们打招呼。
“你好,”我问道,“你为什么要随着影子一起退开白昼的来临呢?”
“为了使一天变得更长啊先生。永远到不了第二天——我的一天便比你们的一天更长,这样我便可以更多地忙于重要的事。”
“可是除了为留住黑夜而奔波中,有什么重要的事去做呀?”
“先生,”一字一句都细细斟酌后,他对我说,“脚下的土地给予我们厚望,这便是我所要忙于的重要的事。仍然游手好闲,我是说,先生,这是不妥的。我们穷尽一生,是应该去实现他人的期待的。”他放慢了速度,比一个大人还小心谨慎地,向我提出了有关人生的建议。
当日光再一次压到脚下时,他再一次提速跑进了黑暗:“希望你能同意我,先生。”
日光里,狐狸安静地打着盹,点灯的孩子仍在与时间赛跑,我忽然怀念起那个执拗重复“画一只羊给我,这只太老,这只太小”的声音。
小王子,小王子,你可以在一天内看四十四次日出,可有的人却宁愿一辈子别看见第二天的日出。自从你离开我,我变得越来越像个大人了。
又一次,点灯的孩子从我们身前跑过,我叫住了他。
他已经大汗淋淋,几度虚脱,但仍礼貌地望着我。“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我拿出匆匆勾勒的画,问他。他诧异地瞥了我一眼,又盯向画:“我不明白您想得到什么答案,如果您想说它是一顶帽子,先生,它便是一顶帽子吧。”
我有些失望,继而告诉他我们即将启程。
“别了先生。但愿您能忙于重要的事。”他举起手,向我们道别。忽然,他震惊地发现,阳光从他指缝间穿了进来,手背被光线描摹成金色,不待他反应过来,铺天盖地的阳光已洒满他的全身。
“不!天啊!一天没了!”他痛苦地喊叫着,却因过度劳累在阳光温暖的怀抱里沉沉地睡去了。
我点亮了星球上的灯盏。做回自己吧,点灯的孩子。
(六)
几经波折,怀着一种激动的心情,我跟随着狐狸降落在了小王子的星球上。这儿的一切就像他自己描述的那样——两座活火山,一座死火山,绵羊悠闲地啃着小灌木,花朵在篱笆内安静地垂着——重要的是,小王子不在星球上。
狐狸对我说:“如果你要回地球,我便不送你了。毕竟是他驯养了我,我要留在他的星球上。”
“回去?”我笑着说,“我可不想变成大人,我要守在这儿。清理火山,照顾玫瑰,给绵羊带口套,拜访临近的星球,帮孩子们铲除猴面包树的幼芽,总有许多事情要做的。”
一向睿智深沉的狐狸只是摆了摆尾巴,似乎有些诧异我的选择。
“小孩就应该像小王子那样,真诚,坦率,该笑的时候就笑,该闹的时候就闹,有话就直说,不合就离开,不被任何人牵着鼻子走……”我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忙于那些所谓的重要的事,自己的世界由自己探索开拓,真好!”见狐狸似笑非笑地睨着我,我有点羞赧于自己的宣言,不过这里是宇宙中一个极小极小的角落,除了我和狐狸,也没有第三个人听见。“我想留在这里,守望每一个孩子的纯真,”我补充道,“还有,我相信小王子会回来的。”
“好呀,”狐狸说,“那么首先,让我们用缠着火焰的利剑去斩除雨孩子的猴面包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