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减药后,我感觉整个人清爽多了,思路也清晰了,好像也不是好事。
妈妈和弟媳妇一起来看我,弟媳妇站在妈妈的后面,好像我会咬人一样。
妈妈只是说我脸上颜色好,养好了,嘱咐我心放宽些,以后是有福气的。
我只想问问莉莉怎么样了?
“莉莉被她爸转学到了临县的私立学校去了,封闭管理,要过年才能回来呢。”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倦了。
我渐渐想起了以前的许多事情,那些天我坐在小屋里,我看着风吹落了树叶哭了,看着草渐渐变黄了哭了。
郑医生来看我,常常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我,我猜他知道很多事情想和我谈,我还没有想好跟他一起去揭开我的过往。
我想起了刘玲的眼泪,又哭了。
刘玲带着一个包来了,除了吃的用的,还有我留在单位抽屉里的笔记本子。我翻着,手微微颤抖:那上面有水印模糊着我写的狂草一样的字:他打我,他又打我,我看见她了……
我流着泪:“那天,他打我了?”
刘玲也流着泪,对我点点头。
我和晓东是初中同学,我卫校毕业后分到现在的人民医院,此后一直跟刘玲一起搭班,她是我的老师,像妈妈像姐姐。
“那时候你自己省吃俭用,把工资一部分补贴他大学生活费,一部分补贴弟弟读书。”刘玲一直拉着我的手,我们透着泪光笑了一下。
毕业后晓东分到这里的政.府部门,虽不是吃香的科室,也有风光的,我那不成器的弟弟就依靠着他介绍些活儿东一榔头西一榔头赚点钱,钱基本到不家就进了麻将室。
“我妈就是惯着弟弟,弟弟差什么都在我身上,买房子结婚都是我出大头总是嫌不够。”我叹口气,谁让我是姐姐呢,刘玲也跟着我叹口气。
“所以你觉得对不起晓东,毕竟你们也不富裕。记得你常常唱那个什么歌,里面有一句:我想为他做的事是让他的梦更美。”
女儿出生后是我们最幸福开心的时光,因为要上夜班,我妈住进了我的家帮着带孩子操持家务。晓东经常接送我上下班,我们也常常一起骑着摩托车接了女儿逛一圈才回家。
“女儿小的时候,我那个家是最幸福美满的。”想到那时候,我透着泪光就看见晓东那阳光一样的笑容和女儿花一样的笑脸。
“所以,郑医生说你的记忆就停那里了,屏蔽了你不愿意面对的。”刘玲站我的身后,替我篦着头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头发长虱子了,妈妈给我篦头发,没有刘玲轻柔,也是难得的记忆。
“要是就停留那里,就没有痛苦了。”我都不知道人怎么会有许多眼泪。
“你要好好地陪着莉莉长大,看她结婚生孩子呀,不能退缩的,不然就永远错过了,让她遗憾,你说是不是。”
我转身抱住刘玲大哭:“晓东在外面有人了,常常不回家,我一问他就打我。”
刘玲用手指按摩着我的头皮,轻声说:“我知道,阿芳,我知道。起先晓东想在外面玩一玩,后来那个女的逼着要结婚,晓东想逼你提出离婚。”
他后来升了应酬多了,常常晚回还出差,我们交流渐渐少了,我们有了争执,再后来常常吵架。
我记得他深夜唱着歌回来,我追问他脖子上红唇印的时候,他不理我不饶,他就推我了,我怕吵醒孩子,忍气吞声。
我妈说:“不能闹,你撕破脸了,他就更不回来了。”
再后来他过生日,我请假准备了酒菜请他几个朋友一起吃饭,有个女孩子我一眼就看出是她,我感觉眼前一黑,为了面子我忍了。
夜里我再问他,他就使劲打我,嘲笑着叫我忍不了就离婚。
我妈说:“不能离婚。你傻了吧!他没有钱的时候你供着他,现在挣钱了让给别人!”
然后天天打电话说我,女儿小,弟弟在外面招揽生意都靠着晓东的面子。关键,弟弟一些坏账也是晓东解决了,妈妈说晓东是我们家的恩人。
可是那两个人的那种狡诈的笑容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我实在忍不住。我晚上不想睡,睁着眼睛整夜坐在那里等着他回来,他开门了我就闭上眼睛,可是睡不着,就请假休息了几天。
一天,他踏着晨光哼着歌回来了,看着他看我那种讽刺的眼神,我就生气,我扑上去揪住他低声问他想怎样,他就狠劲地打我,我不敢哭叫,我怕吵醒女儿。
出事的那天,我已经好多天晚上没有好好睡了,我出门的时候就觉得阳光很刺眼,外面白花花的一片,声音特别刺耳,头重脚轻。
在单位里我突然觉得头痛欲裂万籁俱寂,然后就听见我的女儿在喊我,我就跑出去了。
……
我抱着刘玲嚎啕大哭。
刘玲抚摸着我的头:“好了,好了,哭出来就好了。”
往事不堪,我该怎么办?
郑医生告诉我目前以康复为主,晓东也同意回归家庭,等我好了可以接受这个结局了再坐下来谈。
就是妈妈说的没事儿了。
我不想回去,我不喜欢那个家,也许这儿更好。
4.
郑医生常常跟我聊,劝我要回归家庭,融入社会,太久了不好。
晓东和妈妈又来过两次,劝我回家,女儿快要放假了。
我揣着郑医生的电话号码回家了,还有许多的药品。
家,很熟悉,很陌生。
我拒绝进我当初那个卧室,我在那里挨打的,我不喜欢那里的摆设,我只要简单的床,桌子,椅子,书就行了。
晓东把书房收拾给我了。
妈妈住弟弟那里,天天过来帮我煮饭。一家人都小心翼翼的不提往事,晓东按时上下班,在家也是看书写东西。家里没有声音。
冬天了,大街上依旧热闹,我去上班了。单位里安排我去病案室里检查护理病历,帮助整理病历归档。
那排屋子向阳,静悄悄的,我看着一本本病历,一个个名字和他们的躯体积累的疾病。感觉人活着不容易。
女儿回来了,女儿瘦了些,高了些。她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咧着嘴哭了扑进了我怀里:我之前苗条灵活,现在臃肿迟缓,想想我也哭了。
女儿晚上要跟我一起睡,我吃了药就呼呼大睡,早上看见女儿黑着眼圈看着我。
“莉莉,妈妈晚上挤你了吗?”
莉莉摇摇头,欲言又止。
莉莉开学前把我拉进房间,关上门:“妈妈,我匿名做了几次心理咨询。”
我吓一跳,刚张嘴就被莉莉捂上了:“你听我说,我在学校不能回来看你好难过啊。我知道些家里的事情,我也希望有个完整的家,可是你吓着我了,就咨询了。医生问我以后可愿意过你这样的日子,想想我就理解了。妈妈,你要是不喜欢爸爸了想离婚我支持你。你们还是我爸爸妈妈。”
我抱着女儿:“妈妈自己想好就会说的,你好好读书就行了,我很快就会好了。”
我们俩破涕为笑。
女儿走后,我和晓东过着相敬如宾的日子,我们像是各租了个房间的租客,只是拼着桌子吃饭。
春天里的花开了,刘玲经常陪我散步陪我说话,我觉得我思维连贯性好多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妈妈也在。晓东微笑地看着我说:“阿芳,我准备定套新房子,我们住新的,这一套留给莉莉。”
妈妈立马笑容满面:“早就该买啦,把房子买了,晓东也买个车,上班方便。”
晓东也高兴起来:“妈妈说得对,我想买大湖旁边新楼盘,空气好,阿芳上班远,我用车接送就是了。”
两个人都笑容满面地看着我。
晓东也有点老相了,头发背梳着,发际线有点高了,脸也肥了,有油光了,以前都没有看到。
“阿芳,你说好不好,周末我们一起去看看就可以预订了。”
“你想买就买吧,你自己定吧。”随便了,我想我可以面对了。
妈妈和晓东都看着我。
“晓东,我差不多好了,离婚吧。”
妈妈手里的碗滑到了桌子上,转头瞪着我:“又发神经了?”
晓东急忙说:“妈,不是的。阿芳不知道我外面已经断了,不要紧,慢慢来。”
妈妈恼怒地看着我,等晓东走了,低声埋怨:“你神经搭错了吧?好不容易回心转意了,你提离婚?你吃的这个苦头还不够吗?”
我起身洗洗刷刷,吃了药,准备睡觉了,妈妈又挤进来:“你知道吗?你弟弟找了人帮忙追那个女孩子,花了许多钱让她上钩了,晓东才跟她分了手,容易吗?你要记着你弟弟的好,你弟弟还有外债呢,指望……”
我睡着了。
晓东之后每天都要和我拉几句家常,说几句从前,说想买房子。
妈妈开始了一轮又一轮的絮叨和埋怨,说我肯定脑子坏了,现在离婚,有人要吗?晓东还真的能找个大姑娘呢!
我忽略掉妈妈的话,我喜欢跟同事说说话,跟刘玲散步聊天。
弟弟也上门来了,晓东和妈妈就出去了。
弟弟说:“姐,我知道你这些年不容易。姐夫不是坏人,就出轨了一下,我也玩过,现在我也回家了,你让我家的也离婚吗?”
我瞪了他一眼,心里有点恶心:谈这个还大言不惭的。
“姐夫要升了,现在是考察期,你来这么一出不是要命吗?你看莉莉面子上,还有算老弟求你了,没有姐夫帮着,我过不下去了。我欠了不少钱,老妈都不知道多少,老妈知道了也会疯的。”
“求你了,姐。”
我的头有点晕了,我起身去吃了药睡了。我现在发现这药是好东西,吃了就睡,睡了什么都忘了。
他们几个轮番说,每次都说到我睡觉为止,我烦躁了。
那天晚饭桌上,我没有接晓东的茬,妈妈就丢我眼色,我收拾了碗筷,开始削苹果。
妈妈又开始唠叨:“你要知好歹!你想想……”
我一手扶着苹果,另一只手拿着刀转着,刀光一闪一闪的,妈妈还在絮叨,声音越来越大。
我把刀狠劲地按在苹果上,苹果开了,我的一只手指也流血了:“烦,烦不烦啊!”
妈妈惊叫一声,看着我的手:“晓东,快打电话,阿芳犯病了!”
我被拉去了医院,郑医生在门口等着:“正好我夜班呢,你忘了吃药吗?”
“就今晚没有吃。”
他狐疑地看着我,那个中年男子直直走过来了:“欢迎欢迎。”我挤了一点笑容,后退一点,他直直走过去。
“怎么了?”郑医生看着我的脸问。
“我不知道,大概是有病。”我该说没有病吗?我还在吃药呢。
“就今天晚上没有吃,不会的呀?受刺激了?他要跟你离婚?”
“不是,我要离婚。”
郑医生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我又疯了吗?
我看着那一排熟悉的平房,在灯光下很柔和,草地上草又长深了绿了,我也是,又来了。
因为我是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