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白:
我去重走了许多地方:那座山顶,澄碧的湖在底下聆听松涛吟风鸣雨;那座大桥,年轻的背影骑了单车在追逐夕阳;那条山路,高山石壁龙须草在石缝里摇曳着十八道弯;那个岸边,风声雨声涛声在协奏爱恋的永恒……我唯独还未重走码头,我怕那里时光太深,深到会将我湮没。
你是要笑我的,码头早就变样了,轮船早就消失了,怕什么呢?
你不晓得,码头在我脑海里的样子是不会变的:水泥面的斜坡和台阶延伸至湖里,雨季来临时,几十级台阶都被浸没了,拇指长的小鱼密密麻麻的趴满水底,两手随意一拢便能捞起两三条。而旱季的到来会让湖水瘦去很多,拎个小桶到露出的滩涂上摸螺蛳去啊。
木白,小镇的码头呀,是夏日晚风里光着膀子撒网垂钓的男人;是冬日早晨湖面氤氲的白雾,和雾里传来的女人手里的棒槌声声;是光着屁股的幼童圈着旧轮胎当碰碰车撞;是渔船,货船,轮船的船头碰船头,船尾随浪飘荡在红霞晕染的水天之际如孔雀开屏。
有了码头,夜的苏醒是不用闹钟的,轮船的汽笛悠悠的长鸣三声,小镇就睁开了惺忪的眼睛,要去远方的人儿听着鸣声去码头等待、期盼、兴奋、离别、惆怅、伤怀……
兰舟已催发,兰舟已催发!那艘我眼里的全世界最大的船将载着我在辽阔无边的碧湖乘风破浪,去往未知的远方,用我最美好的韶华书写今朝最刻骨的回忆。
你晓得我向来是不喜欢去抢的,人潮涌向那宽不过半米的跳板,我那时不识水性,又是尚未发育完全的豆芽菜,我自然是怕被挤落下水的,我情愿落在最后去收集每一个超越我的人的各种神态——有人三步并一步,有人一步三回头——一半是向往,一半是离伤。我问我自己又属于哪种呢?第三种:我只是换个地方上学去,谈不上向往;我还未遇见少年的他,哪来的离伤?
母亲向来误会我不喜欢吃面食,我从不辩解,木白,你晓得便好了。要是追根溯源的话,船上的那碗光面是否就是我喜食面的起头?我至今也不知道那面是怎么能烧的那么好吃的?一大碗酱油汤里粗粗的面条放久了也不会坨,几根香干并无特别之处,漂几点碧绿的葱花点缀,船上的工作人员还未将面端进船舱,那香味就已经钻进来攻城略地了。片刻间,船舱里都是吃面的吸溜吸溜声,你要大声点我就再大声点,太香了!太香了!木白,你知道这座城市也是喜欢吃面的,拌面,片儿川,大排面,虾爆鳝面。。。。。。我去吃过许多许多家老有名的面,那碗船上的光面的味道竟然是无可复制无法超越的绝唱!
木白,都说从前车马很慢,那么你错了,从前比车马更慢。我要在那艘船上至少坐四个半小时才能到达县城。我于是有足够的辰光欣赏这一湖的景致了。我未见过峡谷,狭窄之处,我想着是否这就叫“轻舟已过万重山”?我也未见过大海,我不晓得在湖面的最阔之处站在船头迎风高喊“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是否就是那种比海洋更豪迈的气魄?
所以,木白,我竟然不觉得那样的旅途是漫长无趣的,何况这一路下去,船要靠岸好几回,那些小码头的名字真是好听:薛家园,姚家,严家,积岭,桐子圬。汽笛声每鸣响一次,我就距离后来的伤别离又近了一步。
木白,外婆离开的时候我太小了,我还不懂有些离别是再也不见。直到那天父亲的同事来学校寻我,把我从晚自习的教室里叫出去,面色凝重的告诉我说:“你阿太昨日作古了。 ”她用了那么一个古籍的词来委婉的想不刺激到我的哀伤,我站在走廊上,一侧的教室灯火通明,一侧的操场夜色黑凉,我夺眶而出的泪水当是一眼在光明里晶亮,一眼在黑暗里成墨吧?第二日适逢周末,我去了码头,碧波茫茫无边,我第一次恼恨山水太远,船比时光慢,而我还无法登上那艘回家的船去和阿太作最后的告别。那天的码头在纷飞的泪水里静默的凄凉。
我再也不要这样的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