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

      “妈妈,我冷,冷……”李长胜躺在床上,半眯着眼睛对月红嗫嚅着。

       月红走到窗前,看了眼窗外瑟索的秋叶和远处渐次模糊的远山,轻轻地拉上了窗帘,坐回到床边,为长胜又盖上一层绒毯。

       长胜摔伤了腿,两个月了,只能静养,现在好多了,他年纪大了,什么病都有。

       已近掌灯时分,月红转身走进厨房,为长胜做晚餐。

       她做的是长胜喜欢吃的西红柿炒鸡蛋、锅塌豆腐和龙须面。

       她扶长胜靠床头坐好,拿起碗和勺,不断地将食物捣碎,一勺一勺地喂着长胜。长胜像个听话的孩子,两手垂放在被头,眼睛盯着月红,嘴巴一张一合地配合着她喂,用满口的假牙使劲地咀嚼着。他爱吃饭,每到吃饭的时候都感觉到他很饿,月红做得可口,每一顿都吃得很香。

       月红听奶奶说,长胜在十多岁的一年冬天,和邻居的孩子过江去柳树岛砍柴,竟然迷了路,向离家相反的方向走了好远,又累又冻又饿,差点没回来。此后他一辈子怕冷,见饭很亲。

       “嗯,嗯,饱了饱了。”刚吃了半碗,长胜就叨叨。月红用纸巾擦掉他溢出嘴角的饭渣,哄劝道:“听话,再多吃一点儿,过几天,就能下地走了。”喂完长胜,月红自己才开始吃饭,她把剩饭全吃了,这一个多月虽然很累,她却胖了。

        饭后半小时,月红开始搀扶长胜下地靠助行器练习走路,这是一天三次必须进行的康复训练。

        “慢着点—慢着点—”长胜说,运动起来,他异常清醒,语言也很清晰,“98年抗洪,我摔伤了后背,晚上睡觉都翻不过身来,你妈帮我翻,就这样跟我说‘慢着点—慢着点—’我疼,可也累得睡着了,你妈一宿没睡。第二天我早上起来,穿衣服都费劲,可还是照常上坝了。”

       这件事月红听了多次了,那年发洪水,长胜家住的村子差点全淹了,多亏长胜在援兵没到之前带领村民突击镇守。他三天三夜没合眼,扛沙袋时一脚没踩稳,仰面朝天摔在了坝上,滑到了水里,伤了脊背,在妈妈的悉心照料下一个多月就好了,这期间他一天都没休,像一架永不疲倦的机器运行在堤坝上。

       “好了,今晚练到这里吧,都早睡吧,你也累了。”长胜说。

       “嗯。”月红顺着他应了一声。

       月红安顿长胜服药睡下,自己在床的另一边躺下,关了灯。长胜呼吸很均匀,似乎睡着了。这时,月红才感觉到浑身酸疼,脑袋发沉,但她还是习惯性地戴上了耳机,用手机听她喜爱的文学作品,等着阑珊的睡意降临。

        “‘你这不要脸的,你还回来?!’旗旗大婶骂着,操起一根烨木杆,就像打一条死狗似的狠狠地打了他一下……那男人说着‘我错了,我该杀’,然后就踉踉跄跄地往外跑……”

        她听的迟子建的散文《鱼骨》接近尾声了。

        “我错了,我该杀—”恍惚间,她听到一个声音从耳边传来,应该不是女主播发出的。“你回来吧—”苍老而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月红抬起头面向长胜侧耳细听,这时长胜伸过来一只胳膊搂住了月红,喃喃地说:“家里—不能没—没有女人,桂珍,你终于—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好……”声音渐渐弱了下来,长胜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月红的臂膀。

       月红轻声说:“我回来了,再不走了,你放心吧。”透过窗帘的月光,她看到长胜的眼睛半睁半闭,尚在睡梦之中。过会儿,长胜的手不动了,月红将他的手轻轻地拿开。

       秋日的晨曦爬上了窗沿,在淡灰色的窗帘上映出了鱼肚白。长胜开始在床上躁动,月红探身从床下抓起夜壶准备给他接尿。

       “你是谁?这不好!”朦胧中,长胜说。

       “我是谁?你不认识了?我是肖英啊!”月红说。

       “我不认识你,这一男一女地在一块睡觉不好!”长胜不配合,眯着眼说。

       “爸,你睁开眼睛仔细看看,我是你女儿——月红啊。”

      “你不是月红!我不认识你!你走,快走!让人家看见不好!”长胜瞪大了眼睛,喊起来。

      “好,好,我走,我走,你别喊,一会儿,肖英就来了。”月红忙不迭地说,推门出去。

      月红回到自己房间,麻利地换了护士服,戴上护士帽和医用口罩,重新走进长胜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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