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孩子出生在三月,是个双鱼座。
我虽然不迷信星座,但偶尔,喜欢用星座学麻醉自己。
比如,我和他外出吃饭,常为吃什么犯难,问他,永远是一句:随便。把球踢给我。但见鬼,十二星座中,天秤座是最在小事上纠结,最没主见的。我捧着菜单磨叽半天,对面的他还是面无表情,无动于衷。我不由叹气:双鱼座和天秤座在一起,连顿像样的饭都吃不上,还能指望什么?
偏生这个双鱼座男生,在“爱”这个字眼上,给我上了很好的一课。
早两日,是周末,他外出跟同学聚会。我在家久候不归,不由心焦。待听到门外钥匙窸窣声响,我迫不及待地拉开门,准备一顿数落,但他脸上的表情让我及时打住。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他在家中的台阶坐下,把我拉住,声音低沉:妈妈,陪我坐坐。
我问他为什么晚归。
他说他是走回来的,从对河一直走到家。
我这当妈的,心里咯噔了一下,非常难受,知道这孩子遇到事,八成又是跟某个女生的事。
双鱼座爱做梦,且多情。
这没关系,但不应摊上一个天秤座的妈。天秤座,在这样的事情上,完全不能提建设性意见。
还记得他读小学三年级,在家门口的公园里,他看见他的同学,老远指给我看:妈妈,她叫刘某某,是我同学。我说,你去跟她打个招呼啊,不要每次都等别人主动喊你。
他一直内向,每次在外碰见同学,都不能主动问候,总是别人热情洋溢地老远喊他的名字……这次,他依旧如故。过后,他突然对我倾诉:我很喜欢她,但我们一直没有说过话。
我暗自慌张,却故作镇定地问:班上那么多女孩喜欢你,你都不喜欢她们吗?你为什么要独独喜欢她呢?她有什么好?
孩子说:她的皮肤白,讲话好温柔……
我跟他洗脑布道:你怎么能这样?杨雅琪多好,精灵一样的女孩子,她那么喜欢你,护着你,你都忘记了?还有丹丹,她那么快乐的性格,多好,你这么内向,她那么阳光,以后你们在一起,她就会把你带得很快乐……
他一脸困苦的样子。
作为妈妈,太理解自己的孩子了。他天生喜欢弱质的女孩,没办法,这是命数。
我叹口气,明白了他为什么洗漱照镜子时一脸的痛苦:我一点也不好看。
我安慰:你是什么审美眼光呢?你真的很帅很帅,真没骗你!况且你还幽默,成绩也过得去,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女生喜欢你,对不对?
他反问:我有什么好?
我强调:你不仅帅,还善良,懂得谦让,乐意帮助别人,羽毛球也打得好……谁都没有你好!
一个八岁的孩子自动患上脸盲综合症,自我困苦自我折磨,是因为他喜欢上一个人,总觉得自己不够完美。
他和我同事的孩子丹丹从幼儿园起就同学。丹丹真是喜欢他呀,上课时都要频频制造意外引他笑,后来不得已,被老师调开了。有一个假期,我们在一条马路上遇见,丹丹老远看见我们,一路奔着喊着过来了,我同事急得什么似的,跟在后面警告:你可千万别抱舒凡啊,他太瘦了,不要把他扑倒了。胖乎乎的小女孩见到他,如此喜悦,嘘寒问暖的,然后恋恋不舍地分别……他依然那么木然,略显害羞的神色。
丹丹放了学,也经常来我家玩,两个孩子做完作业在楼下玩泥巴,我拿出手机给他们拍照——他们站在一起,她格外把头歪在他的小肩膀上,像极了黑白老照片里夫妻结婚照的意境,那么纯洁幸福的样子,夕阳西下,无数的金光照耀着这一对涉世未深的孩子,有万千的美好在尘世流淌。
……这样美好的两小无猜,他却不上心,唯独喜欢“说话温柔”的刘同学。一次,我鼓励他,叫他主动去找刘同学玩。他极力反对:才不呢。我又不要她喜欢我,我默默喜欢她就行了。
一个八岁的孩子,如此骄傲又凄清,真是既浪漫又有格局。
过了一阵,我装做不经意地问:还喜欢她吗?他点点头,云淡风轻地说:我喜欢下课时在她座位后面默默站一下下。
我心动之外,又有点惆怅。
我七八岁的时候,格外玩闹,是狗都嫌的淘气孩子,遇见的小男生除了跟我爬墙头和屋顶打架干仗外,谁会安静地在我后面,只为站上一下下?
他还默默观察她,回来告诉我:她真的不大喜欢说话,有时说话声音好小好小,好温柔。
他应该是从一年级就开始喜欢这个弱质的女孩子了,直到二年级时碰巧遇见,才顺便告诉了我。三年了,还是这么喜欢着。有一天放学回家,他躺在床上,自顾自甜蜜地笑,偷偷地,笑了又笑……我问他遇到什么好事了,分享分享一下。他分明压抑着巨大的喜悦:今天我邀请刘同学一起去交数学作业本,她答应我了,然后我们两个一起去交了作业本。我好快乐啊!
我看着眼前这个“小情种”,有些感慨:这就是爱?这么平常的事情,足以让一个孩子心潮起伏一个下午还不够?还要躺在床上回味品咂……
我生命里似乎缺这一课,幸亏这个双鱼座小男生给我补上了。
我在闭塞的乡间长大,现在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有哪个异性玩伴跟我要好,自始至终只有一个爱姑,情同手足。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素爱”,我乡里的风俗是把未成年的女子作“姑”,所以她是“爱姑”,我是“娅姑”。爱姑和我要好。我得着一粒糖,要想办法和她分着吃;早晨上学吵着和她一块去;河边割猪草,山上拾柴火,也必邀齐了她才欢天喜地。成年后我不止一次地惆怅想过:怎么不能再像小时喜欢爱姑一样喜欢一个人呢?
我九岁与她分别,再一次见她,是七年后。彼时,我俩十六岁,正当花季。
我那时和爱姑说着话,不知道太阳已经下山。乡间的夜空,先是靛蓝,后是绛紫,再后是一抹一抹的墨黑。爱姑说她不再打算读书,她要养家。她的父亲比我父亲还早走两个月,她下面还有两个读书的弟弟。“我要到海南去哦,出海,有人邀我到一条船上当厨师,过两天就走。”她两眼发光地告诉我。
我信。在我那个年龄,我想不到别的。隐隐地还有点羡慕,海南?天之涯海之边,走得多远!
事隔多年,重温这段话,我的身份从懵懂少女,变成了给眼前孩子讲这段往事的母亲,我讲讲停停,希望自己是在讲童话。童话里,落难的公主永远有王子来搭救,即使是”丑小鸭“也能变出天鹅来。
“厨师”?一个十六岁的姑娘?说做厨师的”下手“也许更靠谱。还有,”船“?渔船还是游轮?船上都是精壮的男子?还是老少兼有、男女皆宜?这一连串当冒出来的问号,在那个傍晚,在两个轻轻倚靠的小脑袋里,一个都没冒出来。
我送走爱姑,去到长沙求学。没多久,我没了爱姑的消息,后来也不曾有。
一个活人,会悄无声息地消失?这是人生很重要的一课。接下来消失的,是坐在教室后排的一个小男生,我的郴州老乡,他周末骑单车去了一趟衡山,再也没回来,不见了。我沉浸在生命的玄机里,暗自哀痛,却无从表达。
明知岁月不可能长久,生命如此不可靠,还要学会接纳和给予,与他人互动一份珍重而真挚的情感,后来成了我毕生的功课。
眼前这个孩子,也许不会成长为让老师和父母骄傲的“模范生”。但作为他的母亲,看到他小小年纪就知道郑重温柔地对待他人,非常欣慰。
虽然知道他肯定会受苦,必定会受苦……
而现在,就在受苦。
他跟我说:到今天才明白,脚步何以这么沉重。
他刚刚送别一个女生,他喜欢的女生。那个女孩子是艺考生,要到长沙参加集训,高考之前,两人不会再见面。也许以后也不会再见面。
那个女孩子送给他一本书,是台湾几米的《向左走 向右走》,扉页有女孩子的题词,很清秀的字:十年后,如果相遇,我还想听你弹吉他。
我有些伤感,但绝对不会怂恿孩子去向她表白,把一句话留在心里,不要启齿。再年轻的爱,也有尊严。
无论我们在怎样的年岁,如若喜欢一个人,不要说出来,默默去做,便好——如果她可以感应得到,自会回应;若感应不到,也便算了,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在接下来的一段茫茫如草原的青春期里,他会遇见许多心仪的姑娘……我希望他始终具备他童年时的格局,不浅薄地去表白,而是默默去做,然后等着姑娘的感应。所谓爱,不就是呼唤的与被呼唤的可以相互应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