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二次伫立洪铺古老的皖河草甸之上,且都是春暮时候。
沿着通往古渡口的路一直前行,宁静替代了喧嚣,荒芜掩盖了繁华,往深处,再往深处,就渐渐深陷在这一望无际的苍绿之中。举目四望,芳草萋萋,蒹葭苍苍,来时的路仿佛白蟒于碧海中飘浮。
现在,我仍固执地称呼这个地方为“草甸”,而刻意回避众口一词的名字--“草场”。是的,“草甸”,只有这样的词语,才能够表达出它的飘逸与辽远。
面对如此浩瀚的草甸,我忽然有这样的感慨并且提问:一年时光的流逝能叫流逝吗。我不禁为岁月的莽苍感到地久天长,为生命的绵亘感到地老天荒。一年流逝的时光里总会有些改变,但在这里不可以称之为改变,它充其量是闭眼睁眼之间短暂的回味。当你睁眼,发现一切还是原来那个样子,还是那样的简单,纯净,空灵。天空是天空,风是风;草还是草,你还是你。
河草自哪里来?我的目光飘向草甸的尽头。可是草甸的尽头仅凭肉眼无法抵及。我一时无法寻找确切的答案。这是否首先得问问皖河的水,问问它究竟从哪里来?是逶迤的大别山,造就了这样一条生生不息的河流。它从云腾雾绕的岳西黄梅尖出发,穿越崇山峻岭,绕游丘陵田野,其间无数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河流汇入,才有了皖河的瑰丽壮观。当跋涉二百余公里抵达洪铺时,皖河已是如中年笃定般的神态悠然,从容不迫了。在这里,它不光是河水的承接与揉合,还是泥沙的收留与再造。洪铺以博大的胸襟为皖河入江作了最慷慨的准备。七里湖、八里湖是最好的证明。雨季来临时,它们接纳上游的水,然后浩浩荡荡涌向长江;雨季结束,它们囤积上游的泥沙,滩涂因此更加广漠更加肥沃,于是来年的草甸更加广袤丰盈。
水流向哪里,河草就生长在哪里。河草具有水的特征,它也是流动的,再生的。河草在我脚下安静地匍伏着,它温驯得像花样年华少女。现在,你只能用少女来形容它。那丝丝缕缕就是少女的秀发,如瀑布飞泻,如浓云堆积。若用手去抚摸它们,你会感觉细软柔腻,丰嫩油滑。这样如小家碧玉的水草,只有皖河的水才能滋生出,只有皖河的河滩才能眷恋它们。
是河滩羁绊了这些河草,让它们生生世世扎根于此,春来随风绿,夏至同水没,自然循环,周而复始。一根河草你很容易忽略它,但千千万万的河草簇拥,它们足够让你心旌荡漾。每一根普通的河草,在这里都具备了不同寻常的意义。正是千千万万河草的团结,融为一体,才有了这样感官上的震撼,气势上的磅礴。这是沉静中即将迸发的力量,无时不刻想要撕裂、冲撞、迸发。你再看这些河草,它们多像是烈马的鬃毛。只待一声令下,这些潜伏的烈马便跃然而起,鬃毛豁然张开,高高扬起,纵情驰骋在古皖口这片厚实的大地上。
从踏进这片草甸开始,我就留心河草的动态,揣摩它们的心思。刚入草甸,河草是谨慎的,如少女一般的矜持。它们株株挺立,不偏不倚,像是草甸的守护者,时刻保持着高度的警惕。继续前行,河草就有些随意了,仿佛人已是再次见面,彼此有了客气的微笑,气氛变得缓和。河草微微地弯腰,挨肩擦背,显得亲密无间。再往里走,河草兴奋起来,它们仿佛汹涌的波涛,卷着无数的漩涡,向前层层推进,跌宕起伏。无数优美的线条像是曲谱上的音符在滑动,又像是都市夜晚如线的车流在飚行。此时的河草是奔放自由的,它们将生命的意义诠释得淋漓尽致。处在在这样的境地,身心彻底放松,无牵无挂,无忧无虑,全然忘却草甸之外那物欲横流的世界。多想睡在草甸之上,或者,干脆做其中的一株河草,恣意心情,回归自然。
或许,这就是洪铺草甸给我的启迪,它让我永远为之神往。不论人生的道路如何曲折艰难,我想,在内心植造这样的一处草甸,累了,就进去休憩一会吧。如此,才不致于迷失自我,永葆生命的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