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在霏那里拿了一本张爱玲的《郁金香》,只在睡前略翻一两篇来看,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触——有《半生缘》和《倾城之恋》(也是中短篇集子)做底子,我想我对张的风格是不算陌生的。
大约是因为这微雨的天气的缘故,叫人打不起精神来,做什么都没意思。反正做不了正事,索性便拿起那《郁金香》,坐在床上,开了台灯,一篇一篇细细读来。多读了几篇,便生出许多感慨来。
众所周知,张的风格便是苍凉。因而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提起张爱玲,我眼前便是旧上海的里弄,木楼梯上去,便见到发霉的木地板,精致但有些年头又算不得十分洁净的家具,一个女子在窗前站着,并不着意看什么,但是微雨中红的绿的路灯多少有人刺眼。那女子必定有二十六七的年纪,穿着半新不旧的旗袍,头发毕定是有些卷的,发根湿润,发尖又有些枯焦。那屋子若还有什么多余的装饰,则必定是旧年的梅花枝子,干枯在粗劣的瓶子里。
张的语气我们也是熟知的,幽幽地,又有些凉薄的意味。那句“我们都回不去了”自然是不必说的,每每雨天,我倒是常与人调笑:“一场雨,不知又成全多少人。”但是无论我怎的说,总是没有流苏的那股子味道,这也可以原宥,毕竟一场雨与一场战乱有很大的分别。Lee说张的小说看过便看过了,常常不记得有什么具体的情节,《金锁记》、《半生缘》算例外。《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几乎算是变态,要人不记得也难,《半生缘》是长篇,搬到电视上,也没有很糟蹋,林心如历来遭褒贬,但是蒋勤勤演的曼璐,却叫人恨不起来。Lee说虽记不得讲了什么故事,但是那些玩味的话却是随口能说出几句的,那红玫瑰与白玫瑰的比喻,也不能不说是经典。
大约是新近才看的缘故,《郁金香》里的《创世纪》和《不了情》两篇的情形,我大约还能复述出来。
《创世纪》里开篇便是讲的一个没落的大家庭的小姐(其实和小户人家的丫头没什么分别,因为姐妹多,下头又有弟弟,因而很不受人待见),念了几年书,便要鬼鬼祟祟地出去谋生活,做事时又遇见了个家世不错的男人,便想起终身大事来。正自滋润着那颗小小的虚荣心时,却有得知那男人竟然是在外面养了人的,因而又自我尊重起来,做出一副大方的样子,渐渐就与那人断了来往了。这时家里必定又有风波,往往是过了气的长辈阴阳怪气地说几句。但是在这篇小说里,张又认真说起老太太的故事来,又给老太太起了个名字,叫做紫微。《笑傲江湖》里面令狐冲说任大小姐早不告诉他她的闺名叫盈盈,如果他知道她叫盈盈,是决计不会婆婆长婆婆短地叫她的,因为盈盈二字,一听就是小姑娘的名字。在这点上,我倒与令狐公子达成共识,这“紫微”明明是个妙龄女子的名字,张偏偏要安在一个的老太太身上。然则这个有名字的老太太,毕竟是有些来历的,她是先靖文公的小女儿,后来嫁的是爹爹得意门生的儿子,她既担了人家媳妇的名声,又与公公有师兄妹的情谊,因而侍奉公婆格外尽心。她公公原是个知府,家道也算不错的。后来公公没了,丈夫便把家败了,到后来,一家子的生计,便只靠了她的体己。她的丈夫嫌她年长了几岁,因而虽然紫微年轻人也是花容月貌的,总不得他的心。不过紫微毕竟是有些来历的,丈夫多少有些怕他,多少年来也没纳妾,便是家里卖地卖房子,钱票去从来都是紫微经手的,尽管得了钱,十有八九便是拿去给丈夫还债了。故事的开头,紫微已经很老很老了,依旧与老头子不和,她开了箱子卖皮货,老头子便在一旁压价,大冬天的,两人也不在一个屋子,各自升炉子。然而紫微对老头子终于不再怨恨了,还是和他别扭,但是也与人说是少年夫妻老来伴。故事最后写的是,紫微拿了孙女落在浴室里的一本《天方夜谭》,看着一篇写一个渔夫从海里捞出一个瓶子,瓶盖打开就有许多许多烟,那烟还没散,紫微便伸手去那桌上的茶喝,茶却凉了许久了。故事就那样打住了,我倒有些意外,掩卷一想,又不禁笑出来,可不是,还能写什么呢。不过小说里写紫微的性子兼有迎春的懦弱和惜春的淡漠,因而做姑娘时让下人很容易伺候。我读完了小说,并没发现所说的那些性子有很好的印证,大约是因为开始看时,紫微已经很老了。
《不了情》里的故事还要简单些,说的是一个有文化的女子在旧上海谋生活,她的母亲在乡下,与父亲离了婚,父亲另娶,却也不得意。那女子凭了同学的关系,做了一个公司经理家的家庭教师,偏偏那东家也是婚姻不顺意的,也说是因为媒妁之言,娶进的是一个没文化的旧式女人,总想要离婚。偏偏那女人又有病,死活不愿离开。后来又因为父亲贪财的缘故,做了许多好事,终于断了女儿与东家的缘分。这个故事的结尾是说这位女子跟男人说她要回乡下与表兄结婚,男人问跟表兄历来关系好吗,女子说感情是要培养的,不能一开始就有成见在那里。末了有幽幽说了一句,如果不是因为男人事先便对乡下女人有成见,如何能到这个地步。当然,女子自然不是真的回乡下结婚,她是去了厦门的一个学校做教员。小说里虽然没说,但是我想男人后来是知道真相的,因为女子将去厦门的事告诉了她的同学,而她的同学就是介绍她做家教的,是男人的堂弟媳。然而男人知道了又如何呢,断然不肯追到厦门去,便是去了又如何呢,女子的父亲又要有一番算计,新式女子岂肯轻易丢了尊严。我于是又想,经年后,男人与女子在街头见了,又是怎样一番光景呢,才有这样的念头,便打住了——想起了老魏的一句话,人生最大的悲哀是见到当年恋着的人是如此俗不可耐。
看完了这篇,到底意难平,在空间里更新了心情:两人都是存了那个心的,终于错过了。把书合上的时候,又看见封面上有王安忆说的,所谓的张腔张调,原不是指张的风格和技巧,而是张的人世观念。“在苍茫的时间与空间里,有情人擦肩而过,便是张爱玲。”
人家说掩卷悲喜,合上书,倒又叫我想起张本人的情事来。有人分析张爱上胡兰成的原因,竟是说胡兰成对于民俗乡风的熟稔,只叫张着迷。胡的书我只大约翻过一本,书名叫《禅是一枝花》,很有些淡味。因而我以为人家的分析是合理的,没落贵族天生就有一种压抑,一旦嗅到乡野里的新鲜气息,是很容易着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