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川东注一芙蓉,骑驴漫上江岛中。
金山寺裹山,远望近观只觉得山便是寺,寺也就是山,难分彼此。
后山林木葱郁,野径通幽处泉清水洌,微风送来松涛碧浪,鸟鸣猿啼不绝于耳,两头梅花鹿在树丛中穿梭跳跃,呦呦鹿鸣,欢快至极。
年轻的小和尚在山间小道缓步行走,手上提着一个挖药用的短锄头,背后一个竹篓,里面几株不知名的药草,淡淡药香,氤氲着四处弥漫的水雾,陡然间一声鹰啼,尖锐嘹亮,蓦的由远及近,片刻间已如在眼前。
草丛里窜出一条碧如翠玉的青蛇,冲着小和尚慌乱地游了过来,他尚未来得及多想,面前一阵呼啸,紧接着一个硕大的黑影遮天掩日般压了过来,一只硕大的金爪白鹰迎面扑飞而来。
慌不择路的青蛇嗖的蹿到了小和尚的竹篓里,这下子倒让小和尚一时手足无措,那白鹰见青蛇找了靠山,却也没有多做逗留,只在半空里盘旋了片刻,飞入天际,不见了踪影。
“倒是条机灵的小青蛇儿。”和尚心里想着,反手将竹篓卸了下来,正要伸手去拿药草,谁料那青蛇竟从药草底下蹿出来,张嘴朝着小和尚的手背咬下去。
小和尚吓得一激灵,赶忙收回心神,默念一遍金刚伏魔咒,整个手背上泛出一层淡淡的金光,青蛇的毒牙仿佛咬在钢板硬石之上,砰的一下给弹了出去,蛇身重重摔落在地上。
好心救了你一命,竟然恩将仇报,果然是狠毒的畜生,小和尚生平嫉恶如仇,想着若是放纵这青蛇,还不知道要祸害多少无辜的性命,只恨自己刚才多管闲事,早知如此就该顺应天意,让那金爪白鹰将青蛇叼了去,事到如今想要撒手不管是不可能的了,可是要他下手打死青蛇,心下又有些不忍。这小和尚天生的慈悲心,从不伤生灵,若非如此,方才也不会任由青蛇将自己当了护身符。
“罢了,姑且留你一命,不过你且跟着我回寺里去,以后只在寺内便是,不许你再出来祸害无辜。”小和尚嘀咕着,他自然知道这青蛇是听不懂人语的,便要去捉那青蛇,谁料那青蛇也甚是乖觉,只绕着和尚周遭游走,并不靠近,许是吃痛的缘故,却也不敢逃离。
这样折腾了半晌,和尚不愿再耽搁,正要念动师父前几日才教给他的降妖清魔咒,不曾想那青蛇忽而口吐人言道:“小师父,发发慈悲,放我走吧。”声音轻灵娇柔,若是出自人口,定是个千娇百媚的姑娘,可如今却是出自一条青蛇。
小和尚吃了一惊,早已忘了念咒,他自小在金山寺长大,师父是个极慈爱的老和尚,时不时给他讲些个妖魔鬼怪的故事,至于修行的各种小妖,深山老林里的狐狸精、黄大仙,他也听过不少,可是他从未下山,这口吐人言的蛇妖他还是头一回遇见。
解下腰里别着的镇妖铃,小和尚仿佛是心里有了点底气,壮着胆子问道:“你是这座山上修行的蛇妖?”
那青蛇并未正面回答,只是一个劲地央求道:“快放我走吧,我赶着带仙草去救命。”
小和尚这才看见,青蛇嘴里竟含着一株七星草,这种草并不多见,非得是久无人烟的深山老林,悬崖深涧或许能碰见,寻得一株颇为不易,可是七星草之所以被称作仙草,实有解百毒之奇效,人若服食,可延年益寿,修行之人吃了亦可陡增百年道行。
“若不说清缘由,我却不能放你离去。”
那青蛇见无法脱身,虽然急切,却还是大概讲出了原委,原来这青蛇就在后山修行,至今也有三百余年,她有个至亲至近的姐姐,是一条修行千余年的白蛇,前些日子为了渡劫耗尽修为,差一点身死道消,虽然命是保住了,可是并未如愿脱胎换骨化成人形,且元气大伤之下隐隐有性命之忧,青蛇四处寻访,找到这株七星草,希望可以救她一命。
“你说的这么可怜,谁又知道你所说是真是假。”小和尚少有的谨慎了一次。
“你若不放心便跟我一道前去,反正也不甚远,便在此去西北四十里处,看看我到底是不是欺瞒了你。”青蛇语气充斥着急迫与焦躁。
小和尚心里掂量掂量,方圆数十里都是在金山寺的范围,西北四十里的地方他以前也去过,只是不熟悉罢了,可他毕竟年轻,好奇心重,又仗着老师父教了他些许的功夫和法术,当下便不再含糊,一口应承下来。
这一路直如风驰电掣一般,青蛇虽然不曾修得腾云驾雾的本事,可不管怎样也是有三百余年的道行,倒把小和尚累得满头大汗。一路上间或也聊几句闲话,小和尚才知道,兽类修行够五百年便可化成人形,只是颇为费力,也不能随心所欲,唯有历千年大劫脱胎换骨方可随心所欲化成人形。
紧赶慢赶算是到了地方,却是一个掩在山涧里的石洞,洞口离地数丈,青蛇火急火燎顺着石壁进了洞,小和尚犹豫片刻,还是硬着头皮一较劲,脚底生风,身子已经跃进洞口,走了十几步,里面忽而开阔起来,有莹莹的亮光在洞内,略微倾斜的一块巨大青石,足足有大雄宝殿那么大的一片,一条硕大的白蛇盘踞其上,蛇身足足有水桶粗细,小和尚倒吸一口冷气,使劲攥了攥手里倒提着的降魔杵。
腰里别着的镇妖铃无风自动,清脆的声响让人心头顿时一阵清明,可是那白蛇依旧紧闭双目,纹丝未动。
“姐姐,姐姐,我找到仙草了。”青蛇强自镇定,语气里却满是掩饰不住的激动,借着洞里闪耀的荧光,小和尚亲眼看着那青蛇摇身一变化成一个身形柔弱的少年女子,手里握着一棵七星草,她凑近白蛇的身旁,手上微微用力,一株仙草瞬间化成水滴,缓缓滴在白蛇的嘴上,白蛇略微有些反应,七星草上滴落的水珠被白蛇一口吸进,直到青蛇手里的仙草只剩一把草渣。
过了半晌,那白蛇悠悠睁开眼,先是看了看青蛇,口吐人言道:“多谢你了,小青。”转而又看见小青身后不远处的和尚,白蛇也化作了人形,却是一位端庄素雅的姑娘,眉目和善,转过脸问小青:“这位小师父来此作甚?”
小青便把她在鹿峰山山顶找到七星草,却被看守仙草的金爪白鹰一路追赶,又被小和尚搭救的经过说了一遍,白蛇颔首,冲着小和尚施了一礼,言道:“多谢小师父慈悲。”
“举手之劳,我并没出什么力。”小和尚说的也是实情,是小青自己逃到自己的竹篓里,那金爪白鹰自己放弃了追捕,从头至尾他都没有动手,事到如今,仿佛他也没有继续留下来的必要,山中修行的畜类甚多,只要不作怪,不滥伤无辜,他总是可以不去过问的,连老和尚都这样交代过他,世间万物皆有灵性,皆有慧根,既然佛祖要普渡众生,他们更要如此。
但小和尚临走之时依旧留下话来:“倘若有朝一日让我知道你们为非作歹,我定然不会轻娆。”
回到金山寺的小和尚先去做了当天的功课,这才将自己采摘的药草收拾妥当,用过斋饭,小和尚便去找自己的师父,他要把今天的事情跟师父讲讲,或许师父还能夸奖自己几句呢,年轻的小和尚心里胡思乱想,脚步不停。
金山寺占地极广,寺里的僧众却并不多,这些年世风见下,僧道之争愈演愈烈,这也是师父不愿意小和尚下山修行的缘故。
穿过天王殿,大雄宝殿,绕过方丈室和夕照阁,找到师父的时候,老和尚正在后院的禅房打坐,柴门半掩,格外清静。
“你做得很对。”听他讲完经过,老和尚睁开眼睛和善地说道。
“师父,你看我可以下山修行吗?”小和尚双手合十问道,态度虔诚。
“徒儿,为师大限将至,已经时日无多了,你还是在寺里修行,有些事也该交代给你。”
“是。”其实法海早该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之前有几次他跟师父提起下山修行的事,老和尚总是用这个理由挡住了他。
沮丧的法海回到自己的禅房,本来准备打坐的,却瞥见木桌上放着一片红黄相间的树叶,他凑近去看,这季节本是草木繁盛的时节,更怪的是这树叶他从未见过,不知道属于何种,至少不是金山寺内所有。
树叶上镂空刻了两个字“泠泉”,小和尚虽然有些纳闷,但是有人相约不可不去,收拾利落便出了门。
出了金山寺的寺门,往西走约莫五六百米便是泠泉,乱花丛中一潭清水,泉水终年彻骨生寒,小时候法海也时常过来戏耍,后来年纪渐长,守着的规矩也越多,便也很少过来。此刻旧地重游,却独独不见邀他前来的人。
泠泉虽说是泉,却从未有人见过泉眼,只有这一潭碧水,终日里都是水波不惊的沉静,这一日却有水花四溅的声音,法海靠得近了,才看见有个女子在岸边青石上浣足戏水,待他看清摸样,那人却正是小青。
“是你邀我来的?”法海站在不远处,一袭僧袍片尘不染,更衬的他眉目清秀,唇红齿白,虽是个和尚,却依旧掩不住的俊逸洒脱,一句话问出,也是不卑不亢,中气十足。
小青听见声音,回头看时,脸上顿时笑出一朵灿若朝霞的花儿,甜得像是空谷里的精灵,瑶池畔的仙子。
“不是我又会是谁?”这俏皮的回答竟让法海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好了,不逗你了,我是专程过来向你道谢的,方才你走的匆忙,我并不曾道一声谢。”
“些许小事,不足挂齿。”
小青转过脸去,不再说话,周围一时静得让人心慌,法海微微蹙眉,道:“若无其他事,我便回去了。”
小青欲言又止,却终究没说出话来。
法海摇了摇头,转身要走,才迈出去几步,只听得后面幽幽叹了一声,“请你留步”。
止住身形的法海,侧脸看着小青,只见她脸上笑意全无,此刻一脸愁容。
“你师父可有一枚金丹?”终究还是问了这一句,小青的表情似乎是卸下了心头的一个包袱,可是转眼间又变得忐忑不安,似乎未知的答案依旧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听到“金丹”二字,法海心头一动,却也没有要欺瞒的意思,只淡淡回道:“不错,师父说那是一位修得金身的老罗汉所赠。”
“那么,你,可否代我向你师父讨要?”
“什么?”法海大吃一惊,随即断然拒绝道,“不可能,实话告诉你,师父已经把金丹交给了我,那金丹本可以让师父服用,他便可以修得金身位列仙班,可是不知为何,他老人家总是不用,数月前将金丹赐予我,我虽然并不打算服用,却也当是替师父收纳,若是哪一日需要时,我还要用它替师父续命的。”
小青颇为犹豫,沉默了许久,才又开口:“我并非为自己求的金丹,实不相瞒,我是为了白姐姐。”
“她不是已无性命之忧?至于千年的道行嘛,大可以再去修行,无失便无得,焉知这不是她的机缘。”
“姐姐在意的哪里是什么道行,成不成仙于她而言并无区别。”
“那却是为何?”
“此事说来话长了,数百年前,姐姐修行未深,一日在山上遇险,差点丢了性命,幸得一个牧童搭救,这才捡了一条命,那牧童还用草药给姐姐疗伤。如今姐姐修行已满千年,得知牧童几经转世,前些日子在西湖偶遇,二人一见倾心,奈何……”
小青顿了顿,却听见法海接过话,道:“奈何她为妖,尚未脱胎换骨化为人形,且未列仙班,若与凡人结合,皆无善果。”
“不错,正因如此,我才斗胆前来。”
“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是金丹不能给你,她既然知道此事无善果,便该早早悬崖勒马,若是一味的执迷不悟,我也无可奈何。”
“你就不肯成全他们?向来听说出家人慈悲为怀,你怎的……”待要继续说时,法海已经转身离去,模糊的背影终也消失了。
离了泠泉,法海放慢脚步,缓缓踱回寺院,等他回到禅房外时,天色已晚,皓月当空,天地一片静谧。
金山寺里的僧众本就不多,此刻更是夜深人静,法海轻轻推开禅房的门,忽的眼前白影一闪,一个人影如风般自身旁飘出去,法海脚步倒退,腾身而起,半空里一个转身,手上降魔杵早向那白影后心掷出去。
那白影为了回身防护,失了逃离此处的最佳时机,此刻站立在院中,借着月光,法海细细打量,竟是那白蛇。
“你来此作甚?”法海冷冷的质问。
白蛇并没回答,只是大有深意的一笑。
法海忽然心头一动,暗道一声不好,那枚金丹就供奉在禅房内的佛像前,便是个瞎子也能摸到了,抬眼再看看白蛇嘴角那抹笑意,法海心中了然,当即喝问:“是你指使小青,引我去泠泉的吧?还不把金丹交还于我。”
“金丹我已经吃了,至于小青,我并不知道她去了泠泉。”
“强词夺理。”法海怒火攻心,左手一扬祭出镇妖铃,半空里梵音缭绕,佛光大声。
白蛇一手掐诀,嘴里念念有词,周身上下白光大作,仿若一个巨钟将她护在原地,岿然不动。
法海一指降魔杵,念动大力降魔真经,方才镇妖铃发出的梵音顿时提高了数倍,蓦的一个炸雷响起,风云骤变,法海站在原地犹如金刚附体怒目圆睁,眼见着一道道惊雷闪电劈向白蛇,她苦苦支撑,已经显得颇为吃力。
若是放在以前,白蛇千年的道行自然不惧法海,可是她重伤初愈,刚刚捡回一条命,虽然服食了金丹,此刻仍是虚弱之身,只觉得每一道雷劈过来,自己应付起来都颇感吃力。
法海可丝毫没有手下留情,再次将降魔杵祭出去,金光大盛,万丈光华夺目,刺得白素贞一阵头晕,白色钟罩顿时破裂,一道紫雷向她眉心劈过来。
“阿弥陀佛。”远处一声佛号高响,那道紫雷便凭空消散。
“师父。”法海见是自己的师父灵坦和尚大步走过来,忙收了两件法器,垂首立在一旁,老和尚飘然而至,两道长眉随风如柳,手上一串念珠不住的转动。
“放她走吧。”灵坦和尚并没理会白蛇,只是和善的对法海说道。
“可是她偷了师父的金丹。”法海不甘心道。
“一切皆是机缘,既然她已经服了金丹,留她作甚?难道你还要将她活活炼成金丹?”
“这个……”法海一时语塞,却仍是一脸的不甘心。
“你走吧,好自为之。”灵坦冲白蛇微微一笑。
“多谢大师,小女子定当投桃报李,以感恩德。”
“那倒不必,但求你日后心生杀意时想想老僧就是。”
“小女子虽是妖修,却也知道善恶有报,并不曾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大师多虑了。”
白蛇再施一礼,缓步下了山。
灵坦转身看法海时,见他一脸的不情愿,眉头紧锁,似乎天要塌了一般。
“法海,你随师父来。”
灵坦和尚说完就抬脚往寺外走去,心中疑惑的法海跟在身后一道走出来,月光正浓,夏日里的夜晚四处弥漫着醉人的花香,可是法海毫无兴致。
二人一路往北,不觉间到了一座山洞前,这地方,法海也很熟悉,是以前师父时常闭关打坐的地方,洞里只有一座石台,这地方人迹罕至,师父又多年没来过,石台上厚厚的一层尘土。
灵坦和尚对着石台注目凝视,沉默良久,自顾自地长叹一声道:“世事无常,光阴飞逝啊,记得当年我初来金山寺,不过是三间茅屋,几个火头僧而已,这座山头终年被毒烟雾瘴笼罩,远近的村民都不敢上山。”
法海在身后,心里直犯嘀咕,不明白师父大半夜带自己到此为何,却听见灵坦继续说道。
“山下的人都说山上有个白龙洞,洞里有白龙现身,那毒烟便是白龙的缘故。那时候为师我自觉得证大道,一心降妖除魔造福百姓,便只身一人来到此处,在石台上坐了三天三夜,那一晚,也是这样的月光皎洁,风轻云淡,洞里那条裂缝之下一阵躁动,紧接着一条见首不见尾的吞天白蟒蹿了出来,身子比我们挑水的水桶还要粗。”
“想来这就是人们口中的白龙了。”法海在一旁说道。
“不错,这里就是她的巢穴,见我一个生人在此,她张嘴就是一口毒雾,为师以灵台清心咒将她降住,哪知她竟口吐人言。”
“她向您求饶?”
“她只说自己在此修行数百年,虽然用毒雾占据整座山头,却从来不伤人命,与山下的人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无事。我想着她说的不错,且她修行数百年着实不易,我也心中不忍,只是约束她不要下山害人便可,她倒也守信,此后连这石洞都很少出来,只一心修行。我见此处虽有毒雾,却着实是个好地方,便叫白蛇收了毒雾,我独自下山募资建了金山寺,这几十年来几经扩建,才有了如今的样子。”
“那后来呢,白蛇升仙了?”法海问道。
灵坦和尚重重叹了口气,继续道:“那一年,西南五百里的小仓山群妖作乱,连金山寺山脚下的村民都不能幸免,我一人力战三妖,终因寡不敌众,重伤逃回来,没想到三妖强追不舍,追到寺里来,当时我已元气大伤,命若游丝,只能任人宰割了,却不想白蟒现身,一人力斗三妖,打死獐妖与山葵精,最后与黑牛精两败俱伤,黑牛精借土遁离去,再无踪迹,我见大敌已去,至少这方圆数百里的百姓都保住一命,心里提着的这口气一松,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随一股凉意给抽了出去,身子轻飘飘的。白蟒也是元气大伤,可她见我奄奄一息,竟未曾离去,留下来照顾了我两日,她给我服了无数草药,却都不见效,到第三日上,我自己觉得大限将至了,便把她叫到跟前,将我这些年所研习的佛理讲给她听,希望对她修行有所助益,并告诫她切不可有杀生害命之意,其实我也知道是多此一举,她若非生性良善,又怎会舍命救下寺中近百条性命。我本打算让她继续去白龙洞修行,她听完我的话却并不走,只是交给我一枚泛着淡淡青光的丹药,让我服下去,我只当是她从别处寻来的丹药,为了不让她烦扰,便接了过来,那丹药触手生凉,一缕幽香飘飘忽忽,我将丹药吞入腹中,丹药顿时化成一股清流,只觉四肢百骸舒畅无比,消散了的修为不减反增,凭空多了近百年修为。”
“那是什么丹药?这么灵验。”
灵坦老和尚苦笑着摇摇头,叹道:“哪里是丹药,那是她修行千年的内丹。”
“内丹?妖修的内丹怎能随意离身?”法海惊讶不已。
“不错,正因如此,她本就元气大伤,用内丹救了我一命,当即身死道消,从此天上地下,五行三界便再无白蟒了。”灵坦的话语里充斥着浓浓的悲伤。
长久的沉默,法海问道:“今天那白蛇与当年救您的白蟒有渊源吧?”
灵坦默然点头,“我早就知道这白蛇在近处修行,她也是个心善的妖修,包括你之前见到的青蛇,从未伤过无辜”。
“您都知道了?”法海听师父提到青蛇,心里觉得有些尴尬。
灵坦道:“因果机缘,你也不要强求,一切顺应天意吧。”
师父最后这句话说的没头没尾不着边际,法海听得也是云山雾绕,待要细问,灵坦却盘膝坐在石台上闭目打坐了。法海不好再打扰,躬身退了出来,耳中听得师父自言自语似的说了八个字“万法万相,情海茫茫”,法海大惑不解,却不好回去追问,想着来日方长,当下只得作罢。
却说白蛇偷了金丹,只过得数日便尽复元气,一身修为更为精进,且可随意幻化人形,她用白素贞的名字与牧童转世许仙相识,恩爱异常,转过年来有了一个孩子,这可把许仙高兴坏了,连医馆也顾不上,日日守在家里,生怕出了半点差错。
这一日,白素贞正在闭目养神,忽然一阵心惊肉跳,半闭着的窗子外面顿时一阵狂风大作,原本正是艳阳高照,天色蓦的黑了三分,她踱到窗前翘首远望,只见半空里一阵黑云翻滚着往金山寺的方向飘去,隐隐雷声。
家里打杂的老婆子送了汤水过来,嘴里低声嘀咕着:“青姑娘真是个急性子,我才没说两句话,她便扯了雨伞跑了,哪里有个姑娘的样子哟……”
白素贞听得真切,便问:“去了哪里,看这天色,怕是有阵子大雨呢。”
“嗨,去了金山寺,我才说许相公去给娘子求福了,这边天上打了个雷,青姑娘便着急忙慌去送伞,可不是个急性子?”
婆子念叨着退了出去,白素贞一个人坐在木椅上出神,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天色复又放亮,毫无阴雨的迹象了,老天爷的脸色果然是说变就变的,她心里想着,站起来,靠在窗边,凝望窗前那簇新芽嫩绿的竹子。
却说小青着急,并非为了送伞,实在是因为她仔细瞅清了那团黑云,哪里是带着雨的云团,分明透着浓浓的妖气,说起来,白素贞的道行比小青可要高深多了,反而她却没看出来,一是心里想着别的事,并未留意,二来也是因为自从身怀有孕,这身道行多少也弱了许多。
金山寺寺门朝西,依山而建,殿宇栉比,亭台相连,大雄宝殿、天王殿、观音阁、妙高台、楞伽台、慈寿塔,满目琳琅目不暇接。小青并非头一次来,只是先前都走得匆忙,并不曾细细留意这些,此次入山门倒是看了个仔细,进入山门是天王殿,这是一座单檐歇山的宫殿式建筑,当中供着笑口常开的弥勒佛,音容宛然,两侧是四大天王,天王殿后是重檐歇山巍峨壮观的大雄宝殿,大殿正中供着释迦牟尼佛、药师佛和阿弥陀佛三尊金身佛像,西壁是十八罗汉,左右阁楼上坐着五十六天尊。
寺里虽说僧众不多,可平日里加上远近的香客也算烟火旺盛,却不料此刻金山寺里寂然冷清,在寺里寻了半日,竟也未曾寻见许仙,可巧遇见一个神色慌张行步匆匆的小沙弥,小青抓了他的衣袖,问道:“小师父,怎么今日寺里人如此的少,都下山了?”
“施主,你还是赶紧下山吧,我们寺里的人都去了后山……”小沙弥深色慌乱,似有难言之隐。
小青也不细问了,眼见着后山日照岩那边黑黄两道气剑交织错乱,不知什么情形,倒像是有人在斗法,当下别了小沙弥,脚下加紧,不多时便到了日照岩。
彼时日照岩四周人头攒动,西北角处一群和尚,领头的正是法海,对面却是一群道士,穿着各异,似也不尽是道人,杂乱的很。众人皆是抬头目光紧盯着半空处两个云团,一黑一黄,黑的好似锅底泼了墨,黄的恰如朝阳镶了金边,黄云团上坐着一老僧,正是灵坦,两道长眉无风自动,眼睛却紧闭着,如同入定一般,头顶三根金线倒耸入天,忽明忽暗,眉心却隐隐一丝黑气,对面黑云团上坐了一老道,长脸白须,高挽发髻,在风中鼓动飘逸的道袍与狰狞的面孔极不相称,一双三角眼透着寒光,头顶也是三道光,却是黑色的,一样的高耸入天直没云端。
两个云团周围电闪雷鸣,风云变幻,下面的人无一不是面露紧张之色,小青一心找寻许仙,人丛中寻了一遍依旧一无所获,待要离去,却又看见法海一脸的焦急,只这一晃神的工夫,半空里一个炸雷,响彻天际,一团火焰咚的一声掉落下来,直直砸在了巨石之上,
“师父。”法海和一众僧人慌忙抢上前去,将摔落在地的灵坦老和尚扶坐起来,再看灵坦,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嘴角渗出丝丝黑血,眼见着凶多吉少,怕是活不成了。
一朵黑云飘落在前,那老道嘿嘿冷笑:“灵坦,这回倒要看看还有谁来救你。”
灵坦老禅师拼力提着心头这口气,定了定神,声音微弱却极为平静,“善恶到头终有报,你又何必多造杀孽,贫僧好言相劝,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啊。”说了这么几句,老和尚有些气喘起来,满是皱纹的额头上涔涔一层冷汗。
“少废话,当年若不是被那臭白蟒伤了我,哪会受这些年的窝囊鸟气,今日你是插翅难逃了,莫说是你,连着你金山寺上上下下这些大小秃驴,一个也别想跑,老子权当做回善事,送你们一程去见佛祖。”
说着也不等何回应,手里狼牙棒高高扬起,黑气缭绕,妖风阵阵,呼的一声当头砸了过来,法海自认不是对手,连师父都败下阵来,何况自己这点道行,可眼下的情形也不容自己躲避了,当下挺锡杖要去迎敌,蓦的一道青影飘过,寒光闪处,狼牙棒被双剑夹住,三件兵器撞在一处,电光四射,金鸣不已,振聋发聩。
小青也不答话,抖擞精神跟老道战在一处,那道人见是个嬴弱的丫头,何曾将她放在眼里,只是恼恨她误了自己的好事,手下却也毫不留情。
这边斗得昏天暗地,那边灵坦老和尚也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颤巍巍将怀里一个钵盂递给法海,不曾交代一个字便气绝身亡,私下里僧众高颂佛号,默然凄楚。
那钵盂是灵坦的法器,意思不言而明,这是将自己的衣钵传给了法海,可怜灵坦,一生行善最后却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法海收好了钵盂,一手持九环锡杖,一手倒提降魔杵,眼睛似要喷出火来,对面那老道的底细他虽不清楚,但从师父之前的言语中他也猜得出个大概,便是当年在白蛇手下逃走的黑牛精了,此番回来报仇可谓羽翼丰满,那群打扮各异的怪人此刻却都现了原形,豺狼虎豹,獐鹿狐兔,一个个张牙舞爪,冲着僧众压过来。
金山寺的僧众大多只知道念经礼佛,仅有少数一些懂得降妖伏魔的法术,这一下被群妖冲得七零八落,当下四散逃去,不多时日照岩上与群妖斗法的便只剩下小青与法海,小青偷眼观看,顿知不妙,瞅了个空子抓起法海的一只手就逃,黑牛精毕竟不甚熟悉这里的地形,几经周折,还是被小青给甩下了。
停下身来的小青赶忙松了法海的手,两人兀自喘息不已,环顾四周,林风阵阵,苍松绿柳,草盛花香,一潭碧水微波荡漾,却不正是泠泉,想起那日的情景,不想今日重聚竟是这般情形。
法海收了降魔杵,将九环锡杖斜靠在一旁的巨石上,这才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方才若不是你相助,我今日也在劫难逃了,只是可惜了其余的师兄弟,难以顾全,不知都逃去了哪里。”
小青这会还没缓过来,胸脯起伏不定,喘息了许久才回道:“我也是凑巧,今日许仙到寺里给姐姐求福祈愿,我听见打雷声,本是来给他送伞的,没想到却遇见方才那般情景。”说到这里,小青才反应过来,忙又问道:“你可曾见过许仙?”
“我并不认识他,况且今日一早就做功课,待那妖怪来了便随师父去了后山,并未顾及旁人。”法海说完,忽然觉得在小青面前提“妖怪“二字似有不妥,只是话已出口,却又不知该如何挽回,当下面色一红,不再言语。
小青见他忽的脸红,心里转了几转,便也想通了其中的缘故,却也没再提,反而屈膝坐在巨石之上,面朝泠泉背对法海,自顾自的说道:“听说这泠泉的泉眼下通向极远的北海,许多年前,也有一条青蛇在这里生活,她爱上了一个凡人,可是自古相传的规矩,人妖不能相恋,她终日郁郁,终于有一天,她跳进了泠泉,再也没有回来。”
法海听着,好似无意的,说道:“人与妖本就不能相恋啊。”他的声音极轻极轻,却终究落在了小青的耳朵里,有一瞬间,她的双肩似乎抖动了一下,可是她没有回头,也没再说话,周围除了风声,水声,再无其他。
夜,暮色如烟,让人觉得恍惚,唯有一弯新月,给人以光明,繁星似水,思绪是水面的层层涟漪。
小青躺在青石上,沉静安详;法海席地而坐,一遍遍念着往生经,超度山上的亡魂。
陡然间两人同时睁开眼,往山上望去,远处火光冲天,半个山头都给照亮了,金山寺整个被困在了火海之中。
法海心头一颤,想起师父的遗体还留在山上,若是没有师兄弟回去,怕是要被这大火焚尽了。
见法海往山上去,小青当即喝止:“你现在去能做什么?徒然去送命吗?”
法海并不理会,身形未曾有丝毫的停滞,衣袂翻飞,脚下生风。
小青重重叹了口气,起身跟了上来。
待二人赶到后山时,火势已弱,作乱的群妖已经不见踪迹,小青眼尖,远远看见一个人影。
“姐姐,你怎么来了?”
来人赫然正是白素贞。
白素贞在家中等了一日,迟迟不见许仙,连送伞的小青也不见回去,她自然坐不安稳,将家中事务交代给了婆子,一个人上了金山寺,等她来到寺中的时候,小青和法海早已逃离,正巧黑牛精放纵群妖放火杀人,黑牛精哪里是白素贞的对手,白素贞引三味真火驱走了群妖,又施法引动天雷降下雨来,将大火扑灭,这才有心四处寻人,不想竟先遇到了小青。
两人见面方将事说了,法海却挺锡杖往白素贞当头砸下,他那点道行哪里是白素贞的对手,都没用她出手,一旁的小青一手挥动长剑将锡杖架了开去,一脸的不解与愤然,喝到:“你这是为何?若不是我姐姐施法,那黑牛精此刻早已把金山寺毁了个干净,难不成你一个出家人还要恩将仇报?”
法海一时语塞,面上却依旧狰狞,“若不是她盗走金丹,师父何至于不敌妖孽,反被偷袭暗算,凭他的道行,就算无法除妖降魔,总也不至于身死道消,这笔帐我不找她算,却去找谁”?
小青怔怔地说不出话来,脸色涨得潮红,正没理会处,白素贞早已走得远了,法海紧追不舍,小青无奈,又怕是他二人争斗不休,任谁出了点岔子,她都于心不忍,当下也只得追了上去。
刹时间三道流光在寺中穿梭如虹,白素贞将金山寺翻了个遍,前山后山寺里寺外,直到天光大亮,心里焦急如焚之时,忽听得不远处一座七层玲珑宝塔处有人呼唤,白素贞心下一喜,那声音可不正是许仙,此刻的许仙尚未从惊慌之中缓过来,浑身上下哆哆嗦嗦,见了白素贞立马紧抓了手再也不敢放松。
白素贞似嗔实喜,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倒是小青赶上前来,问道:“你怎么在这里,这一夜未见你踪影,可把姐姐急坏了。”
许仙定了定神,见一旁还有个和尚,倒也认识,正是法海,只是他没注意到法海的表情,只对小青道:“昨日我进寺里许愿,正要下山时忽的一阵狂风大作,片刻间这山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没办法我只得进了这座塔躲避一时,本以为过去那一阵也就是了,谁曾想寺里竟现了妖精,我在塔里往外看得清楚,一个小牛般大小的螳螂在寺里飞来飞去,哪里还敢出去。本来我知道这金山寺的老主持是个法力高强的得道高僧,却不知为何,昨日竟没一位高僧来降妖除魔,我便一直藏在这塔里,直到天亮了,外面也没了动静这才敢出来,可巧便遇见了你们。”
这里许仙刚提了一提了灵坦,那边法海便忍不住了,怒目圆睁对白素贞道:“妖孽,还不偿命来?”
小青横剑挡在前面:“你是糊涂了,昨日里什么情形你难道不知?若不是姐姐,怕你这金山寺此刻早已片瓦不存,再说了,冤有头债有主,你若执意给你那师父报仇,也该去找那黑牛精,怎的黑白不分,倒跟我姐姐过不去?”
身后白素贞也是一声冷笑,看了法海一眼,道:“和尚,并非我怕你,凭你这点道行还留不住我,只是我心里念着灵坦大师的好,不跟你计较,真要惹恼了我,你可莫要后悔。”
法海倒也并非一个莽撞人,若非如此,灵坦也不会临终之际将衣钵传与他,只是被师父的死蒙了心智,方才一时急火攻心,此刻心里稍静,心想那蛇妖所言倒也非虚,自己这点本事确实不够瞧,可若说就这么放任她们离去,心里又着实不甘,正左右为难之际,又听许仙说道。
“娘子,我只知道你跟青城山的法师学过一些医术,不想还会法术,怎么,昨夜里你也见了那妖怪?”
白素贞心里一慌,会些法术倒不打紧,若是让许仙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那可不得了,当下微微点头,并不多做解释,拽了许仙的衣袖就要往山下走。
法海心里一动,冷笑了两声,在众人身后朗声道:“岂止是会些法术?你家娘子的道行可深着呢。”
白素贞回头瞪了一眼,急匆匆带了许仙走下山去。
眼见着小青随了白素贞与许仙一道下山,法海强自镇定,四下环顾,山下早已是金鸡唱晓,东边云端一轮红日被朝霞托起,石壁迎着朝阳金光四射,水天尽赤,蔚为奇观,只是法海无心于这山顶奇景,金山寺被群妖放了一把火,早已是满目疮痍,墙倒屋塌惨不可言,寺里僧众死伤惨重,加上下山逃命的,此番重聚,算上法海竟然仅剩下十五人,日照岩四周被烧的寸草皆无,灵坦禅师的肉身也被焚了,了无痕迹。
法海成了金山寺的新住持,用了几个月时间,总算是将金山寺修葺一新,规模比之以前更有所增加,依旧的香火鼎盛,人烟不绝。
虫鸣悠悠的秋夜,微雨初歇,法海在禅房打坐,这些时日精研佛法,大有长进,只是偶尔想起灵坦,心中仍是放不下,亦是凡心未断。
窗外竹影摇曳,一个淡淡的影子投在窗纸上,微微的低语。
“你也知道念经来使自己心静吗?”法海轻声低语,似在对自己说话。
这禅房以前是灵坦所用,窗前老竹经年累月听灵坦念经诵佛,天长日久早已有了灵性,只是修行日短,尚不足以幻化人形。
“参禅悟道?你还差得远呐。”法海又说道。
一阵疾风呼啸而过,窗子忽然被撞了开来,油灯忽闪了几下,终于定住,火苗窜了两下,却比之前更亮了。
一定是这老竹在嘲笑自己吧,法海心里骤起波澜,若说放不下的,除了灵坦老禅师,难道就没有别的?帘布在灯影下来回摇晃,就像法海此刻的心,他终究无法心境平和地继续坐下去了。
一晃,秋去冬来,金山寺银装素裹的模样让殿宇里的佛像愈发显得庄严肃穆,北风呼啸,院子里唯有一丛翠竹是别样的颜色。
法海闭关参禅悟道已近三月,灵坦留给他的只有一个钵盂,禅意虽有,可是道行未深,想要除魔卫道,似乎依旧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夜晚的北风格外张狂,呼啸着,嘶吼着,法海入定已经有段时间了,心里有一团光,温热如朝阳,和煦似春风。
观音的圣像就在光团里显现出来,法海微微有点激动,这是在自己的心里啊,该不是幻象。
“观自心,得菩提;度妖度魔,度人度己,方得圆满。”观音的声音如灌顶醍醐将法海的心田瞬间填满,可是他仍有疑惑。
“菩萨,小僧有疑惑,恳请菩萨解惑于我。”
观音笑而不语,转眼而逝。
微睁双眼,法海从入定之中走出来,回味着方才的情景,自己也不知真假了,倒是身旁放着的钵盂有了古怪,此刻金光大盛,钵盂里显出字迹来。
“照见五阴空,度一切苦厄。故无恼坏相,受空,故无受相,想空,故无知相,行空,故无作相,识空,故无觉相。何以故?舍利弗,非色异空,非空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如是。舍利弗,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空法,非过去、非未来、非现在。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这经文,法海曾经不知念诵过几百千遍,唯独此刻,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感触,却又无法言明。冥冥中似乎他也知道,这次闭关也就只能到此了。
推门而出,月朗星稀,风刮起旧日的积雪,扑簌簌半空里飞扬,法海走在天地一色的白幕里,向后山,一个人。
泠泉已经结了冰,冰层下的泉眼消沉了许多,它在等待春暖花开的到来,等待重新张扬活力的一天。
“你来了。”
小青的身影一闪而过,飘落在青石之上,她记得很准,即便那块青石此刻早已被积雪覆盖完全,半点不漏往日痕迹。
“你怎么还在?”法海有些诧异,“你受伤了?”
小青没说话,可是法海依旧看得出来,这伤人的手法,似乎除了那黑牛精也不会有旁人了。
“你怎的不去找你姐姐!”
小青低低的叹了口气,“姐姐临盆在即,我怎好让她劳心”。
“即便如此,你在她身边,想那黑牛精也不能有什么作为。”法海说着,却忽然心头一颤,小青若遇到黑牛精,自然可以去找白素贞,可是她既然没去,非要以一己之力来对抗,唯有……
抬头迎来的是小青明若星辰的双眸,两相默然,再无一语。
法海猜的不错,数日前,黑牛精返回金山寺,准备来个斩草除根,将一众和尚或赶或杀,随后自己便可占了这块山头,自立为王了。
彼时法海已然入定,寺中僧人哪里是黑牛精的对手,多亏了小青,以两败俱伤的手段赶跑了黑牛精,这才保下了金山寺一众性命。
法海只觉得胸口一股热气沸腾,心念微动,脚下祥云顿起,风声雷动,片刻间到了西南五百里外的小仓山,这片山头曾经也有过秀丽风光,如今给黑云妖雾笼罩,到处透着邪气,可是只这一夜之后便明朗如初,再无妖邪作祟。
仅仅几个时辰,法海返回了金山寺的后山,泠泉依旧沉默,小青也不见了踪影。
低头看看手中的钵盂,一个小小的黑牛的身影在钵盂里倒映出来,四下乱转,却总也走不出钵盂的边缘。
四顾皆无一人,法海微微摇头,缓步往回走去。
春日将近,空气里的冷意清减了许多,怕是用不了几日,枝头便可看见嫩芽新绿了。
这一日和风如煦,进香的信众倒比往日里少了许多,法海做完功课,在院子里信步闲走,远处老树下站了一人,见了法海迎面走来,正是许仙。
“大师。”许仙一改上次见面时对法海的怒目相向,此刻态度端正,恭敬虔诚。
“施主,何事?”
原来,白素贞产下一子,法力大减,有一日竟在房中现了原形,无意间被许仙在门外看见,许仙一个老实巴交的看病郎中,哪里见过这样阵势,且说那次在金山寺中见了一个牛犊大小的螳螂,回去便即病倒,躺了数日才渐渐好转,如今亲眼得见白色大蛇成了自己的娘子,吓得一时没了主意,当下却不敢声张,今日借还愿的由头才跑了出来,一心求法海搭救。
许仙心里也仔细想过,虽说人妖殊途,仙凡有别,说到底,白素贞对自己毕竟真心实意,从未动过歪心思,只是一想到那天在房中看到的,心里仍旧是一阵后怕,不寒而栗。
“施主毕竟尘缘未断,何去何从还需慎重,竟然心中难以决断,不如先在寺中盘恒几日,待有决断,自当请便。”
许仙在金山寺一连待了三天,平静随着白素贞找上山门而被瞬间打破。天王殿外一片沉寂,落叶可闻,白素贞一袭长衣如雪,眉头紧蹙。
法海大步流星走出来,在白素贞面前站定,稳如泰山,他双手合十,道:“白素贞,仗着你有法力便可在寺中以大魔幻音扰人心神,你当真以为无人能降得住你不成?”
白素贞横眉冷对,喝道:“和尚,你该知道,我并非为了亵渎神灵,滋扰百姓,我来只是为了寻找我家相公,若不是你以金刚摩尼咒阻我在门外,我也犯不上出此下策,你也别想瞒我,他定是被你藏在了寺中。”
“哈哈,你说的不错,许施主的确在寺中,就在静慧禅院,可并非是贫僧藏的,而是他心甘情愿留下来。”
“真是可笑,我家相公会留在你这里?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莫不是他想出家做和尚?”
“这也说不准,我观许施主慧根深种,倒真是与我佛门有莫大的因缘。”
“少废话,你才做了几天住持,便也敢这般胡夸海口,你若再不交出人来,我今日便要水漫金山。”
法海依旧气定神闲,不为所动。
二人僵持了许久,白素贞忍无可忍,当下做法,霎时间金山寺周围巨浪翻天,大水滚滚,齐齐漫上山来,树木屋舍触之即倒,更有虾兵蟹将随着翻滚的大水漫上山来,一时间哀嚎遍野,洪荒肆虐。
天王殿里香烟缭绕,满殿神佛却个个是泥菩萨。
法海慌忙将披着的袈裟抛上半空,那袈裟迎风便长,顷刻间化为一道长堤,将金山寺团团围住。
白素贞引动本命玄气,三江五海的水滚滚滔天,法海也是使尽了千般手段,只见水涨堤也长,却丝毫未曾撼动金山寺寸砖片瓦。
二人斗法正酣,这时许仙从内院走了出来,三日未出门,许仙形容憔悴,双眼遍布血丝,此刻一手扶着院墙,踉踉跄跄走出来。
“大师手下留情。”
未等法海应答,那边白素贞见了许仙,却先收了法术神通,漫山的洪水缓缓而退,却不见许仙再往前来。
“相公,可是这和尚为难与你?快跟我一起回去吧。”
许仙摇头道:“并非大师为难,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想留下来,这几日有许多事想不明白,希望静坐深思,能理个明白。”
白素贞的脸色顿时煞白,连眼睛里的神色都暗淡下去,“你知道了?”
许仙微微点头。
半晌无言,白素贞强忍着心伤,复又开口道:“你还回来吗?”
许仙依旧沉默。
“就因为我是妖,你是人,当真如此绝情?”
“人妖殊途,仙凡有别,你们终究是没有结果。”法海丢下这么一句,自顾自往寺里走去。
许仙站了片刻,见法海走得远了,随后也跟着进了寺门,撇下白素贞一个人愣愣地杵在那里,不知何时才被小青搀扶着回去了。
小青当夜再上金山寺,她很清楚,就是为了找法海要个说法。
彼时法海正在泠泉旁的巨石上静坐,忽觉脑后一阵腥风臭雨,只见一条桶粗的碧青大蟒盘在那里盯着法海,法海一动未动,只是长叹了一声:“你又何必做出这般?”
青蟒巨眼如灯,吞天阔口里獠牙泛着光,却并无一丝戾气。
“你也知道,并非是我强自留下许仙,是他自己想不明白,要在佛前求个道理,凭我如今的手段,你二人早已不是我的对手。”
“你又是怎么想?”青蟒开口问道。
“人妖殊途,仙凡有别,我毕生追求的是什么,你该清楚。”
青蟒默然无语,怔怔呆了半天,忽的翻身跃入深潭,巨浪翻涌,水花四溅,她却再也没上来。
此时泠泉早已冰溶冻消,只是泉水依旧寒冷彻骨,法海眼角被风吹的有些涩,想起那日小青的话,“听说这泠泉的泉眼下通向极远的北海,许多年前,也有一条青蛇在这里生活,她爱上了一个凡人,可是自古相传的规矩,人妖不能相恋,她终日郁郁,终于有一天,她跳进了泠泉,再也没有回来。”
法海忽然觉很很累,厌世般的身心俱疲,他站起身来,望着眼前寒气四溢的深潭,喃喃道:“你有你的牵挂,我有我的放不下,我并非不谙世事,不解人情,只是一早就知道人妖殊途,仙凡有别,你我,终究无缘”。
泠泉的水冷得不像人间的水,那冷直直的透进人心里去,或许真的有一个北海于这泠泉相通吧,不然怎么会有这终年的寒气呢。
法海的道行终于渐趋圆满,心念一动便从泠泉到了禅房,那老竹还在,记得当年灵坦说过,这丛竹是从后山移过来的,早不知活了几百千年,如今一夜间,碧玉成灰,枝叶在刹那间失去了生命的光泽,成了尘埃,在风中零落飘散,从此后,世间再无她的踪影,好像一切都不曾开始,他们也从未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