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狄佐
阿泽终于从洗澡间里走了出来,此刻,寸缕不着的他就站在我的面前,深棕色肌肉的线条上还挂着未拭去的水滴,在静谧的房间里,他每向我走近一步,似乎我都能听见顺着他身体线条滑落的水滴滴落在木板上的滴答滴答声。湿漉漉的黑发里渗出的水滴沿着他刚硬的侧脸缓缓滑落,他那射出锐利视线的黑色眼睛里也似乎被水滴浸润了,如一汪黑黢黢的泉水,看起来如此纯粹,纯净。在高挺着的有些冷硬的鼻梁下的那紧抿着的嘴唇,在黯淡的房间里,散发着香气一般地从我眼前拂过,让我想到了从日本的红色樱花树上坠落的叶子。他那如关东平原一般平坦的小腹随着他有节奏的呼吸而上下轻微起伏着,经常健身而练就的人鱼线条的肌肉将他身体的健康与活力完美地呈现在我的眼前。
这个时候的阿泽看起来是美好的。他有力的臂膀抱着我的身体,湿热柔软的唇开始在我的身体上游走,每到一处,哪里就会泛起粉嫩的红色,在他的唇下娇羞地有些暧昧,迷人。他那富有魔力的大手带着滚烫的温度抚摸着我的全身,在紧贴着他那深色的温热躯体时,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肌肉线条的纹理和血管的急剧扩张。不得不承认,在做爱方面,阿泽是个难得的不可挑剔的性伴侣。刚毅的俊脸,有力的健康体魄,使人无法抗拒的男人力量以及散发出来的阳刚之气都会使一个正常女人迷醉而陷入爱河,然后难以自拔。可是,我只喜欢和他做爱,或者说我只喜欢和我做爱时候的他。老实说,我不喜欢他,更不会爱他。更何况他还是个日本人。
阿泽全名井上沐泽,可我从来没有这么叫过他。我只会叫他阿泽,泽或者沐泽。他说他是带着使命来到中国的,可我并不想知道他口中这个所谓的使命是什么。他说这话的时侯,眼睛会不自然地望向窗外那蔚蓝如洗的天空,泛着光泽的瞳孔也暗淡无光起来,像一口干枯荒废的井,没有任何生机。他的眉宇之间紧锁着莫名的忧愁,死气沉沉的气息似乎就潜藏在他的周围。我不喜欢这样的他。
我们在一家餐厅用餐时,他也总是沉默寡言的,对一切都失去热情似的,如此这般陌生。此刻,我正坐在他的对面,对他那阴郁沉闷的悲恸的神情视而不见。这时,意外遇见朋友阿娟。阿娟笑着望了望阿泽,然后带着一种暧昧的眼神又看向我,开口问道:“你的男朋友吗?介绍介绍呗。”我抬眼望了望阿泽,他那深色的脸上渗出来的白色汗珠组成了他此刻因紧张而缺乏自信的狼狈模样。我不忍再看下去,立即收回视线,下意识地说:“不,只是普通朋友。”当我说完这话时,阿泽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却只是望着阿娟,阿娟这时也尴尬地汕笑两声。
“你好。我是阿娟。”阿娟笑着伸出了右手,很有礼貌地向阿泽介绍自己道。
这时阿泽那张原有些忧愁的脸看向我,愣了一会儿,然后勉强挤出一个在我看来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在注意到阿娟那停留在半空中的手时,他将他那汗津津的褐色手掌在桌子下的黑色西裤上反复来回揉搓,似乎是要擦去手上深藏的罪恶一般。汗水从他的脸上滑了下来,显得狼狈不堪。
“你好……呃…我叫阿泽。”他终于伸出他那揉搓得发红的手,轻轻地碰到阿娟的手指尖时,我似乎看见他那干涸的嘴唇抖了抖。和阿娟握了手后,他立即把手收了回去,又藏在桌子下面去了。阿娟望着他这一系列的奇怪动作,听他说着蹩脚的带着浓重日本口音的中文后,就寻问他,道:“你是日本人?”
阿泽有些紧张地点了点,眼神有些恍惚。我看到他光洁的额头上又渗出一些汗珠,紧咬着下唇而露出的牙齿有些雪白,好比富士山上漂浮着的云彩。阿娟又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笑容不见踪影,眼神变得有些冰冷。然后,她就不再看他,这使阿泽更加坐立不安。他仿佛从那张变得冷漠的面孔上看到了因流淌在他血液里的肮脏丑陋而选择冷淡他的细小的毛孔。他微微地缩了缩脖子,将头埋进桌子里,再也没抬起过。他的侧脸看起来很痛苦,可他的肩膀并没有抖动。
天空中漂起了下雨,淅淅沥沥,微凉的空气里透着雨水的气息。阿泽独自一人在街边彳亍着,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从他身边经过,他呼吸在空气里的气息也有些小心翼翼起来。这样的阿泽是不惹人喜爱的。他身上所有迷人的气息似乎都被这场绵长的阴雨冲刷得面目全非,荡然无存。
他从一位年过七旬的老妇人身边经过时,听见她嘴里呼出沉重的喘息声,这让他想到了那些无辜的可怜的人在最后一刻发出的深入灵魂的呻吟,他的心被狠狠地撕扯开,民族负罪感的血液瞬间流遍他的全身。他卑微地弯下腰,努力地笑着,企图帮老妇人一把。老妇人吃惊地望着阿泽,慈祥的脸上是带着笑意的眸子,她紧紧盯着阿泽的手,然后又看着阿泽的深色的脸,说:“小伙子,真是太感谢你了。”
阿泽感受到老妇人的目光,眼皮紧张地抖了抖,那搀扶着老人的手也不自然地缩了缩。“呃……不用谢。”阿泽恭敬地回道。
听到他的声音,老妇人有所疑惑,问:“小伙子,你不是中国人?”
“对…呃,我是日本人。”
老妇人那满是褶皱的脸轻微地抖了抖,被阿泽搀扶着的瘦弱的胳膊也使出全身劲儿,从阿泽那褐色的有些发黑的手掌间挣脱出来。没再看他一眼,老妇人摇摇晃晃地走了,什么话也没说。阿泽站在原地,深如枯井的眼睛里显得更加空洞。即使倾盆大雨,也润泽不了他那干涸的眼和那干枯的心灵。
这样的阿泽让人可怜。
他有力而温热的身体贴着我,从他嘴里吐出的滚烫的热气似乎是他身体里的所有热的东西的升华。我想,阿泽是一个日本人,前提是他更是一个男人。男人和女人是没有国界的。
黑色在朦胧的窗外蔓延,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一切光明的东西。这时,阿泽突然打来电话,他说他可能有抑郁症。低沉空洞的声音隔着手机传到我的耳朵里,我似乎能想象到,他站在浴室的花洒下,水洗过他的全身,可他还觉得不够干净,连他的那双眼睛都灌满了水,他才觉得自在。在阿泽看来,他是一个日本男人。
当清晨的第一轮旭日快要从东边的一角升起的时侯,阿泽静静地躺在窗边,赤裸着身体。他用手掌抚平他那平坦的深色腹部,在太阳快要露头时,他用那把来自他祖父的关军短刀刺进了他的腹部。如碾碎了的樱花渗出的汁液般的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溅到窗户的白色玻璃上,那里就盛开了一树血红的樱花,格外凄美动人。然后血和肚肠一齐从他的腹部流淌出来,似乎他一直以来背负的罪恶感也倾倒出来了。这时,红红的太阳从东边升了起来。新生的第一缕阳光照到了他的身上,他那干涸的眼睛也润泽起来了。
此去经年,时过境迁,可阿泽的剖腹自杀所表露出来的凄美与悲壮一直镌刻在我的心上。阿泽用一种神圣的方式来得到救赎,可我们呢?我忽然觉得记忆中的阿泽是美好的。我想,我是喜欢上他了。可我究竟喜欢的是男人还是日本人,就无从而知了。
此刻,在富士山下,我看到一树树的樱花在芬芬飘落,花雨中,仿佛看到阿泽唱着和歌慢慢地向我走来。
“嘿,井上沐泽。”
“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