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栋槐是我结识最早的画家之一。我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么多年写过那么多画家,怎么就没有关注栋槐。
那是将近30年前,那时的栋槐已经小有名气,传统水墨功力、以及形式上的创意能力都属可圈可点,不仅先后在合肥和北京举办个展,还以《清音》《嫁》两件作品分别入选《全国首届山水画展》和《第八届全国美术作品展》,前者并且用作展览的广告宣传画。但那时,我虽然认识了栋槐,也喜欢他的画,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不知画评为何物。
过了几年,栋槐加入北漂的行列,并与京城的热衷于现代水墨的朋友们打的火热。在那个新事物、新思潮涌动的时代,他有感于人与社会、自然之间的剥离感,以管道、轮胎、电线、绳索等作为造型的视觉符号,把它们衔接、交织在一起,刚柔与曲直相并、黑白与粗细相间,推出《纠缠系列》。那段时间,我开始尝试着写作画评,却多以传统水墨为描述对象,没有进入评说现代水墨的话语系统。
又过了几年,我在傅爱国先生的一篇文章中看到,栋槐已经从十年之久的《纠缠系列》中解脱出来,把自己的艺术锋芒从凝重的社会人文前沿掩藏起来,回到人与自然的亲情背景中,注视平常人的生活,体会平民百姓的思想情感,展开了又一种现代水墨、或可称作新文人画的创作。那段时间,栋槐在京城多,回安徽少,而且体谅我总是陷于公务,跟我的联系只是限于隔一段时间互致问候。而我没能分出精力,跟踪他的创作上的变化,也就无从评起。
到了这几年,我和栋槐成了微信好友,常常从朋友圈里看到他的新作。前几日,他又寄来一部新近印成的画集,其间收入了最近6年来创作的38幅画作,唤起我的许多回想,激起我打算为他写点文字的念头。准备动笔之际,竟然找到了10多篇关于栋槐的评论文章,心想再写难免重复,是否多余。等到把这些文章浏览一过,发现大多写他的北漂,写他的善饮,写他的长发披肩,写他的放浪形骸,写他的现代水墨和艺名“木鬼”。而我感到,对于栋槐的当下创作而言,这些内容已经不再贴切,所以写成以下的随想。
在我看来,栋槐画来画去,似乎又画回头了,用文雅一些的语词说,就是回归了。想当年,栋槐玩味传统水墨的时候,不仅画山水,也画人物,如《对弈图》《对饮图》《垂钓图》之类,画面上一、两位老者,与棋盘、酒杯、钓杆为伴,享受着生活的闲情逸趣,追求着生命的自由和洒脱。在栋槐的近作中,悠闲、散淡的老者们仍然是画面的主角,他们流连在月光下,徜徉在清泉旁,沉浸在松涛里,与自然山水和谐相处,融为一体,就像《听取蛙声》和《似与蛙语》描绘的那样,老者瞪起眼睛倾听着蛙蝈的歌唱,正所谓“醉卧深山人不识,一心只想听蛙鸣”。也有论家把栋槐的这些作品归为现代水墨,理由是其间充满了隐喻,笔墨沦为道具。实际上,中国传统水墨从来就有所隐喻,只是古典画论用词不同,不说隐喻,而说寄托,比如说寄情山水、卧游山水等等,意思大致差不多。
往远里说,栋槐这样画,岂止回归了他自己的传统,也是贴近了中国画的人物画传统。不妨回忆一下,中国的古典人物画分为高士图、仕女图等,通常表现阶层的人,类型的人,并不描摹现实中具体的、个别的人,重在反映画中人物的伦常价值,展现画中人物的精神境界,并从他们身上链接画家的情感倾向。比如宋代画院的高士图,画中的老者置身山中,或听松,或观瀑,要害不在于真人写照,而在于表现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尚情操。就此而言,栋槐笔下的诸位老者,与他们的宋代前辈一脉相承,至于《秋风吹下红雨来》的老者不是听松,而是听枫,《荷风送爽》的老者不是观瀑,而是观荷,只能归结于载体不同,精神追求则完全一致。因为老者们的身份带有虚拟性质,没有确切所指,当然就不能写实,只能写意,只能水墨,形式与内容在这里达到了高度的统一。
在栋槐画作的题款上,还能找到两处迹象,表明他的主动回归。一处是款识的变化,他的落款不再用艺名“木鬼”,改用本名“栋槐”。按说,他早年浸淫于传统水墨时就用过“木鬼”的落款,如今改用未必有什么用意。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30多年来,太多的人在“木鬼”这个艺名上做过文章,而且总与现代水墨密切联系,赋予了某种象征意义,所以一旦弃用,是否意味着艺术旅程的转换和迁移。再有一处,便是题款上总会出现“戏之”或者“戏笔”之类的字样,从字面意思看,无非表示“随意而作”,从底层意思看,则与传统水墨有着密切联系,带有在“随意”中饱含“深意”的涵义。我曾经犹豫过,用“回归”的说法评价这五、六年来的栋槐画作是否合适,因为此前有一段10年左右的时间,我没能看到他的作品,不知晓他的面貌,他那时已然游离了现代水墨也未可知。后来,我发现了题款上的变化,并且确认这些变化以丙申年为界,于是不再犹豫。丙申年是栋槐虚龄一个甲子的年份,从此固定“栋槐戏之”的落款样式,一定有些缘由,抑或借以表明心迹,此后与传统水墨再也不离不弃,相伴偕老。
其实,我感到栋槐终究要回归的,对于他来说,这是一种宿命。因为“从木、鬼声”,经常有人把槐树视为“鬼树”,也经常有人在“木鬼”的“鬼”字上做出不少文章。我更愿意相信槐树是“守土树”的说法:人死而为鬼,死后身体入土,灵魂归入祖庙,槐树栽在村口或庙门前,守望游子叶落归根,魂归故里。由此引申开去,槐树还是一种对在世的人有所庇荫的树,迁民藉以怀祖,旅人藉以怀乡,不论浪迹何方,总能记住村口或庙前的那颗大槐树,那是生我养我的故园,那是魂牵梦绕的地方。从这个意义上说,栋槐虽然一度拆分了“槐”字,用现代水墨的方式高声传呼和呐喊,但最终,他又回归到闲消日月,静观万物的传统水墨家园,这样的轨迹,应当是早已注定了的,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
然而,评说栋槐的近作,仅仅说“回归”,总是感到意犹未尽。当下的栋槐,重现传统水墨风采应是不争的事实,却又不能看作简单的重复既往。仔细揣摩他的画面,无论是水墨语言的呈现,还是主体意念的表达,都比过去有所不同,而在这种不同中可谓得失并存。
在我的印象中,栋槐早年的传统水墨就属于豪放一派,线条比较粗悍,色彩比较泼辣,人物造型比较憨拙。而如今,他把前些年参与现代水墨的经验渗透在画面中,或有意,或无意,简直豪放的有些豪横了。例如那些东倒西歪、谈天说地的老者,时而成群结社、时而形单影薄,生活情趣上传承了高士前辈,长相上却有别于祖先们的风流倜傥,什么秃头、丰额、斗眼、扁鼻、秀耳、龅牙,可谓应有尽有,古怪精灵;穿戴上更有各种各样的奇异搭配,架着眼镜而又光着一双大脚,脖子吊了佛珠而又袒胸露腹,头戴尖顶毡帽而又身穿刺眼红装,与传统水墨里的高士造型拉开了一段距离,感觉有些豪横。但不管栋槐怎样豪横,终究还是笔墨的豪横,还是写意的豪横,画法上没有突破传统水墨的框架。至于他这样画的目的:“回归日常生活,与己对话,保持心性纯净,远离浮华,于烟火尘世中记录人间百态,以期觅得个中禅意和天机”,也契合了传统水墨散发出来的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哲学韵味。话再说回来,我希望栋槐的豪横有所收敛。实际上,禅意也好,天机也罢,往往存在于黑白两色之间,显得那样纯净和简远,并不呈现为面貌上的奇趣横生和光怪陆离。
我能理解,栋槐这样豪横,自然有他的道理,也是他回归过程中有所变化的着眼点。早先,栋槐画面中的老者多与棋盘、酒杯、钓杆、乃至自然山水相伴,表达一种超凡脱俗的意趣。如今不同,他意在出世与入世之间,表现出“既涵绘尘外之心,也藏纳尘俗之事”的矛盾心理。一方面,他醉心于摒弃喧嚣,摆脱浮华,享受那种超然物外的淡泊和清高;另一方面,他对红尘烟火仍然不无留恋,俯看这里的世道人伦,倾听这里的喜怒哀乐,而那些老者们的种种怪异情状,恰恰是市井百态的鲜活写照。面对栋槐的矛盾心理,我的内心也有几分纠结,不倾向太多的歪鼻子斜眼的呈现,毕竟有几分别扭,毕竟缺少亲和力,同时又欣慰于这些形象蕴含了反讽意识和求道精神,寓严肃于谐谑之中。纠结之余,我更希望两全其美,不知栋槐以为然否。
关于求道精神,我还想多说两句。传统水墨里的人物都如闲云野鹤,那种境界固然令人向往,却难免消极出世的色彩。但栋槐的骨子里放不下人世间的是非曲直,对生活始终抱有激情,对生命始终抱有关怀,虽然步入回归的征途,还在不断地微调着方向,表达出积极的愿望,体现了画家的社会责任和人文情怀。所以,在《山间集》的清逸、萧散、洒脱之外,我们看到了《寻道图》的勇敢探索,看到了《是非论》的积极作为,看到了《寻找自我》的深刻反思。最后,我的目光盯住了那幅《我们都要找回家的路》,仿佛看到栋槐满怀信心,高举着手臂,行进在回归的路上。
2021、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