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人启事

雨下了一整夜,清晨的县城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的灰蒙之中。李振国推开便利店玻璃门,门楣上的风铃发出疲惫的叮当声。他习惯性地向路边瞥了一眼——电线杆上又贴了一张崭新的寻人启事。

这已经是本月第四张了。

照片上的女孩约莫十五六岁,扎着马尾,笑得腼腆。印刷质量粗糙,像素点模糊了女孩的左眼,让她看起来像是半张脸融进了纸里。李振国走近几步,眯起被皱纹包裹的眼睛。

“林晓雪,16岁,县一中高二学生,身高158cm,于10月25日放学后失联,身穿蓝白校服...”他低声念着,声音在潮湿空气里几乎不留下痕迹。寻人启事底部印着一串手机号码和“重金酬谢”的字样,落款是“心急如焚的父母”。

雨水顺着电线杆滑下,浸湿了寻人启事的边角,墨迹开始微微晕染。

“看什么呢?都贴三天了。”隔壁早餐店的老王端着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出来,看见驻足的李振国,“快进来尝尝新做的酸菜馅包子。”

李振国最后看了一眼照片上女孩模糊的眼睛,转身走进早餐店。店内油腻的暖意立刻包裹了他。

“这谁家的孩子?”李振国接过包子,咬了一口,酸菜的咸香在口中漫开。

“老林家闺女,就住在滨河小区那片。听说学习挺好,突然就不见了。”老王压低声音,“警察查了三天,一点线索都没有。有人说看见她放学后往老钢厂那边走了,也有人说在汽车站见过类似的姑娘。”

“离家出走?”

“谁知道呢。”老王擦着手,“这年头,孩子难管啊。”

李振国慢慢咀嚼着包子,目光穿过早餐店沾满油渍的玻璃窗,落在对面电线杆的寻人启事上。女孩模糊的眼睛似乎在注视着他。

接下来的几天,县城里关于林晓雪的议论渐渐多了起来。菜市场里,卖菜的大婶信誓旦旦地说林家父母管得太严,逼孩子考名牌大学;广场上,下棋的老头们猜测女孩是不是跟网友跑了;美容院里,做头发的女人们窃窃私语,说林家父亲酗酒,家里经常半夜传出争吵声。

各种版本的流言像秋天的落叶,在县城每个角落打转。

李振国的便利店斜对面就是县一中。每天下午五点半,穿着同样蓝白校服的学生们如潮水般涌出校门。他们三三两两,有的讨论习题,有的商量去哪家奶茶店,有的偷偷牵着手指。青春的面孔如此相似,仿佛复制粘贴。

他开始留意那些独自走路的女孩,寻找与寻人启事上相似的轮廓。有时他会恍惚觉得看见了林晓雪——同样的马尾,相近的身高,但每次追出去细看,都是陌生的脸。

一周后的黄昏,李振国正准备拉下卷帘门,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推门而入。他四十多岁模样,眼袋深重,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夹克,手里拎着一叠寻人启事。

“老板,能...能在您门口贴一张吗?”男人声音沙哑,递过来一张李振国早已熟悉的纸张,“是我闺女。”

李振国接过寻人启事,发现与电线杆上的是同一版,只是这一张背面已经涂了胶水。

“我是林建明,晓雪她爸。”男人解释道,眼神躲闪而疲惫。

李振国点点头,指了指玻璃门内侧:“贴这里吧,不怕雨淋。”

林建明小心翼翼地将寻人启事贴在门上最显眼的位置。他的手指粗糙,指甲缝里有黑色污渍,贴纸时微微颤抖。

“有消息吗?”李振国问。

林建明摇摇头,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又意识到什么似的塞了回去。“没有,一点都没有。就像...就像蒸发了一样。”

两人沉默地看着门上那张寻人启事。照片上的林晓雪微笑着,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一无所知。

“她会回来的。”李振国说,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轻。

林建明苦笑一下,道谢后推门离去。风铃在他身后急促地响了一阵。

那晚李振国梦见了一个女孩。不是林晓雪,是另一个消失在时光里的姑娘。二十年前,他的妹妹李玉梅也是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县城的街道上。那时监控摄像头还不普及,人们以为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只是闹脾气出走,很快就会回来。李玉梅再也没回来。

醒来时,李振国眼角湿润。他看了眼床头的旧照片,上面有笑得灿烂的妹妹。这么多年,他始终无法真正放下。

第二天,李振国开始主动打听林晓雪的消息。他向每个来店里的学生描述那个女孩,问他们是否知道什么。大多数学生只是摇头,眼神里带着青春期特有的疏离。直到周五下午,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孩犹豫地开口。

“林晓雪是我们班的。”男孩说,声音几乎被冰箱的嗡嗡声淹没。

李振国递给他一瓶免费可乐:“她失踪前有什么不对劲吗?”

男孩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期中考试退步了二十多名,那几天心情不好。”

“她跟父母关系怎么样?”

男孩眼神闪烁:“她爸来过学校几次,因为成绩的事在走廊上骂她,声音整层楼都听得见。”

“她有没有提过想去哪里?”

男孩想了想,摇摇头,随即又迟疑地说:“她喜欢写东西,有个博客,语文老师夸她文笔好。”说完这些,男孩像是完成了某种义务,匆匆离开了便利店。

博客。李振国想起自己年轻时写日记的习惯。现在的孩子都把心事藏在网络里。

当晚关店后,李振国打开收银台后面的旧电脑,笨拙地在搜索栏输入“林晓雪 博客”。经过半小时的尝试,他找到了一个名为“雪落无声”的博客。最后一篇更新停在10月24日,失踪前一天。

“又是争吵。我说期中考试题目太难,他不信,说我就是没用心。摔了我的手机,屏幕碎成蛛网。妈妈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像一尊雕塑。有时真想变成雪,落在地上,悄无声息地融化,谁也找不到。”

博客里的文字刺痛了李振国。他继续翻阅之前的文章:

“9月15日:爸爸又喝酒了,家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他砸了厨房的椅子,因为我数学只考了132分,离满分还差18分。妈妈说忍一忍,等他酒醒就好了。可我忍不了,我要疯了。”

“8月3日:今天经过火车站,看着列车驶向远方,想象自己坐在上面的样子。也许有一天。”

“7月21日:读完《夜航船》,喜欢里面一句话:‘我们都是自己的囚徒,困在别人设定的牢笼里。’”

李振国关掉博客,胸口发闷。他想起林建明那双粗糙的手和躲闪的眼神,想起妹妹离家前夜红肿的眼睛。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只是换了角色。

三天后的下午,雨又下了起来。李振国正在整理货架,风铃响了。林建明推门进来,浑身湿透,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

“李老板,这是自家做的腊肉,一点心意。”林建明将袋子放在柜台上,眼睛却紧盯着门外学校的方向,“今天...今天是她失踪第十五天了。”

李振国收下腊肉,泡了两杯茶。雨点敲打着屋顶,像无数细小的脚步声。

“林先生,晓雪平时...跟你亲近吗?”李振国小心翼翼地问。

林建明的肩膀僵硬了一下:“孩子大了,都有自己的心事。”

“我妹妹,”李振国缓缓说,“二十年前离家出走,再也没回来。”

林建明抬起头,第一次直视李振国的眼睛。

“那时候我二十岁,总觉得她会回来。”李振国转动着手中的茶杯,“家里管得严,父亲总是打骂她,说她交往的男生不三不四。有一次,我听见她和父亲大吵一架,她说总有一天要离开这个家,永远不回来。我们都以为那是气话。”

“后来呢?”

“后来她就真的消失了。”李振国咽了口唾沫,“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我站出来为她说句话,如果我能多关心她的感受,也许结局会不一样。”

林建明沉默地盯着茶杯里浮起的蒸汽。

“孩子离家出走,多半是因为家里待不下去了。”李振国轻声说。

林建明突然站起来,茶杯被打翻,褐色的茶水在柜台上蔓延。“你不懂!我严格管教都是为了她好!这个社会多么残酷,不像她想的那么美好!我不能让她走错路!”

他的声音在狭小的店铺里回荡,然后被雨声吞没。

“你有没有想过,”李振国平静地问,“也许对她来说,外面的世界比家里更安全?”

林建明像是被击中了要害,颓然坐回椅子上。他双手捂脸,肩膀微微颤抖。

“我...我只是想让她有出息,别像我一样...”他哽咽着说,“我在钢厂干了二十年,最后厂子倒闭,连遣散费都拿不全。现在每天开出租十二个小时,腰都快断了...我不想她重复我的路...”

李振国没有说话,任由这个男人在雨中下午的便利店里低声啜泣。

林建明离开时,雨已经小了。他答应李振国会好好想想,也会联系警方查看林晓雪博客的内容。

那晚李振国很晚才关店。他拉下卷帘门,正准备熄灯,目光落在门内那张寻人启事上。林晓雪的笑容在荧光灯下显得有些诡异。他走近几步,仔细端详着这张他已经看过无数次的纸张。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寻人启事上的照片,林晓雪穿着校服,扎着马尾,背景是家里的书柜。但李振国记得博客里有一张照片,是林晓雪在公园里拍的,穿着便装,披着头发,笑得更加自然。为什么林建明选择了这张拘谨的照片?

李振国打开电脑,重新找到林晓雪的博客。他翻到“关于我”那一页,上面有林晓雪的个人信息:

“林晓雪,16岁,天蝎座,喜欢读书、写作、摄影...”

他继续翻阅博文,在7月的一篇文章里找到了关键:

“今天爸爸又擅自进我房间翻我东西,发现我锁在抽屉里的相册。他把所有披着头发的照片都撕了,说好女孩不应该那样打扮。那是雯雯帮我拍的,我觉得很好看。他永远不懂,也永远不想懂。”

李振国感到后背一阵发冷。

他想起林建明贴寻人启事时熟练的动作,想起他那双粗糙的手,想起他描述林晓雪失踪时躲闪的眼神。想起博客里林晓雪写的那句:“有时真想变成雪,落在地上,悄无声息地融化,谁也找不到。”

还有更早的一篇:“他说如果我敢离家出走,就永远别回来,就算死了也不会有人找我。可是如果真的死了,他会不会后悔说过这样的话?”

李振国猛地站起来,在店里来回踱步。雨又开始下了,敲打屋顶的声音变得急促而密集。

他拿出手机,找到林建明留下的号码,却迟迟没有按下拨号键。一些零碎的细节在他脑海中拼凑起来:林建明从未真正描述过林晓雪失踪那天的具体情况;他总是回避直接回答关于家庭关系的问题;他选择了一张林晓雪最不喜欢的照片作为寻人启事...

李振国走到门口,借着灯光再次审视那张寻人启事。这一次,他注意到照片右下角有一个细微的日期水印——今年的6月,而林晓雪的博客在7月提到,那时她的头发已经及肩,而照片上的她还是齐耳短发。

这张照片是旧的。林建明用了一张女儿几个月前的照片。

为什么?

李振国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他想起林建明说“就像蒸发了一样”时的表情,那不是悲伤,而是某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

他打开手机,找到县一中那个戴黑框眼镜的男孩的电话。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但他还是拨通了号码。

“喂?”男孩的声音带着睡意。

“对不起这么晚打扰你,我是便利店的李叔叔。”李振国压低声音,“我想问一下,林晓雪的父亲,在她失踪前来过学校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男孩说:“来过。失踪前一天下午,他来找过林晓雪。我在走廊上看见他们在一起说话,林晓雪好像在哭。”

“你听见他们说什么了吗?”

“没有...不过林晓雪回教室时眼睛红红的,同桌问她怎么了,她说‘我爸要送我去特训学校’,还说‘不如死了算了’。”

特训学校。李振国听说过那种地方,戒网瘾、纠正问题青少年的全封闭式学校,据说手段极其严厉。

“谢谢。”李振国挂断电话,手心出汗。

一切都说得通了。林晓雪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离家出走,她是为逃避某种比失踪更可怕的命运。而林建明,他知道女儿为什么离开,却选择了隐瞒。

李振国再次看向那张寻人启事。林晓雪模糊的眼睛似乎在向他诉说着什么。这个女孩可能还在县城的某个角落,也可能早已远走高飞。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她的失踪不是意外,而是选择。

他拿起手机,准备拨打林建明的号码,却收到一条刚刚推送的本地新闻:

“今日傍晚,警方在废弃的老钢厂区内发现一具年轻女性遗体,初步判断为高空坠落致死。死者身份尚未确认...”

李振国的手僵在半空中。

风铃突然响了起来,尽管门关得紧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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