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很多年前的某一天，一家四口坐在黄昏下晚餐，天色一如既往地安静，温柔，夕阳则像巨眼，在短暂地几刻钟里，凝视着一张餐桌，几叠碗筷，淡黄色的木桌，还有灰蒙蒙的窗户，天空被晕染成难得的绚丽，而我和她，因为大学兼职的事情，正在争吵。

类似于这样的拉锯战，有过很多次。 我希望母亲大人放手给予我一条拼搏的生路，而她的爱是披上了荆棘的铠甲来拥我入怀。用激烈的方式，去管教，去束缚。

可爱的女人啊，总是用焦急的面孔问我：“你怎么不肯消停一点？你为什么不让我省心呢？”以及“你可不可以不去工作了呢？”

那天，我爸在一旁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话，“我们已经把她健健康康地送进了大学，现在她也已成年，我们管教的职责到此为止就好了。剩下的东西让她自己去追吧。”

这句话的含金量，不亚于听马丁路德金演讲“我有一个梦想”更令我为之一震，类似于“咦，这话是我爸说的？”复杂情绪萦绕开来。我意识到这个男人是看着我长大的，而那天是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回望他。他赤膊裸背，裤脚卷上膝盖，眉眼慵懒，慢悠悠地喝着小酒，一副“我早就习惯了”的样子。

可能他也没想到，他随意将这句话丢来，丢进时间里，就像随意往山谷里吐了一枚果核，一场意外，这枚果核就被留了下来。

2.

我与他们常年打着游击战，双方都筋疲力竭。说起来，就像是一部战争史。

七年前，我还在衙前读高中时，十分愚笨，敏感，脆弱，孤立。勤奋难补天资不足，生性讨好也无法抵御有心或无意的恶意，人缘交际当然一塌糊涂，常常回盼身后都是四下无人却能听着窃窃私语。说起这段过往，我都会笑着和朋友说：“那时候啊，我真的活得怂兮兮的。”唯独有一天，他们俩坐下要我谈谈心，我忍不住嚎啕大哭。

“你们差一点啊，就没有我了。”

我充满埋怨，肆意宣泄，你们怎么可以，在我最最孤立无援的时候，一遍遍地跟我说：“你不可以在这里”以及“你太没用了”呢？你们又怎么可以在我最需要拥抱的时候，只愿给予怒气和失望呢？强横和责备，成为我三年的噩梦，那是我彻底否定自己的最后一条理由。

他们满怀歉疚，倔强着：“嘿嘿嘿，要不是我们逼你，你现在能好么？”

我只好接着大哭：“我、我、我、我、我、我都这样了，怎、怎、怎么、就……好、、好、好 、、了……你、你、你、你、你们……气、气、气、气、气死我……了。”

大学之后，我抛给他们最激烈的反抗来抵御我曾经三年不得宣泄的懦弱。我拼命地想奔去财务自由，来证明我可以反驳掉他们所有的要求。

也许是从那次谈心开始，初次为人父母的他们，知道了“沟通”和“鼓励”的要义。

3.

去年，我回家时，老妈紧张地把我叫到一旁。

“你看这个！” “什么？” “你弟的情书！！” “啊？你翻他东西么？” “我洗衣服的时候发现的！！！”

她一脸无措和失落地坐在床角：“小小年纪就恋爱了，可怎么办啊”俨然像一个失了恋的女孩，“又不能骂他，打也不行，青春期一冲动，私奔了怎么办？”

她跟我商量着能拆散这对情侣的办法，说起她第一次同女孩母亲说话，她去摊子上找她批发冰棍：“诶哟，那个女的不要太凶哦，叫她都不理的，生意怎么会好啊，我都不敢跟她说这个事儿！！小女生写情书也神经兮兮的，要死要活的，万一她妈打她骂她，一冲动，去跳楼了怎么办？”

没过几天，又回来说，“今天去你弟弟学校接他，半路我看到小姑娘了。特别搞笑，她一看到我，马上把脸捂住，‘啊啊啊啊’地跑走了，哈哈哈哈，想想还挺可爱的。”不一会儿又说：“你看她情书写的都是什么呀，这个年纪怎么都这样，啧啧啧啧。”

这个失了恋的女人最终没有在儿子面前提起恋爱的话题。

甚而有回听她讲电话，同姐妹们分享育儿经验：“我啊，都不想管他们了，以前老跟他们吵架，什么事情都爱帮着做主，现在知道了，管那么多干嘛呀，吃力不讨好，还惹人嫌的。”

我在心里“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是我第一次，可以很慈爱地看着她，像看一个刚懂事的孩子。这么说可能很奇怪，越来越多地时候，我更觉得他们活回去了。她眉眼平和，戾气也逐渐退去，话语间开始充满温柔的力量。比起事事计较双方终不得理解，她开始心平气和地看待孩子们做的每一件“错事”。

4.

-“你知道么，我一直在跟你妈说。”

-“说什么？”

-“我们的观念已经跟不上了，年轻人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去作，没必要拉屎拉尿地管，反正只要不是大错，就让他们去犯好了。总要吃过亏，才不会有下次上当。”

多年后，我来到上海，时隔父亲餐桌上的一席话，已经有很久很久，我再听到他和我说：“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时，像凭空伸出一只大手，兀的将我抛回餐桌上，那天他赤膊裸背，裤脚卷上膝盖，眉眼慵懒，慢悠悠地喝着小酒，一副“我早就习惯了”的样子。

他说：“有一回，我们和你说话，你头一次哭成那个样子。我们也是才知道，你这么委屈，这么害怕。你很好很好，千万不要自怨自艾。”

“干嘛这么肉麻……”我尴尬而僵硬。这一场回溯，如同考古一般，你用一把毛绒绒的刷子轻轻地将一个古老而珍贵的藏品，一点点地弹去灰尘，沙土，泥泞和肮脏，也弹去覆盖在藏品上的厚厚的一层时间，露出还完好的宝物，它的颜色已失去亮泽，但是更加稳健，更加厚重，更加真实。

在这几年的目光里，他的女儿终于长成一棵树，在他当年旅途里丢下的一粒果核上，滋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