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点夜场。
我冒着寒风,像是赴一场百年之约。
剧终灯光亮起时,我回头环顾了一周,整个影厅观众寥寥无几。
失落又窃喜。
不知这是否意味着那位孤寂天才仍旧尚未得到这个庸碌世界普世的认同。
故事开始的时候,梵·高去世已经有些时日了,阿尔勒小镇上,给他送信的邮差的儿子Armand Roulin,发现了一封梵·高写给弟弟提奥·梵高,但却没有寄出去的信,他借着送信,想见见提奥,却发现提奥在哥哥去世半年后,也离开了人世。他于是遍访在梵·高去世前那几周,和他有过接触的人,想要帮他自己,也帮我们,解开梵·高留下的谜。
这些谜包括,他到底生活得怎么样?他周围的人都是怎么对待他的?他们知道他是了不起的画家吗?他是怎么死的,是自杀还是他杀?如果是他杀,凶手是谁?如果是自杀,为什么?他的死,对周围的人都有什么影响?
电影《至爱梵高》中出现的人物。由真人演出,然后由画家和电影人,把他们的演出变成油画和电影画面。
他就像一个深度调查记者,奔走在巴黎和阿尔勒小镇,去访问提奥的遗孀,卖颜料的唐吉老爹,加歇医生,还有警察,顽童,路人。和梵·高生前生活有关的细节,慢慢浮上水面,那些细节,都琐碎而难堪,不被理解,卖不出画,欠房租,被小镇上的人当做疯子,被流言蜚语困扰,被流氓和顽童骚扰。
所以,如果是他杀,我们可能还好受点,至少有个具体的凶手,有个能让所有人置身之外的理由。但事实上,杀掉梵·高的,是所有人,是生活里的所有细节,每个人都是凶手,每个人都没法置身事外,包括一百多年后,在电影院里看电影的我们。
因为,我们都受惠于梵·高,却没有办法回馈。生活在现代社会的人,都逃不开梵·高,到处都是梵·高的星空、向日葵和丝柏树,到处都是他的颜色、笔触,从书本、明信片、文创产品、奢侈品、家具,到电影、漫画、悬疑小说。
豆瓣上的丹鲨写了篇《梵高电影宇宙指南——“但你有多了解他的人生”》,就列举了无数与梵·高有关的电影,让我们看到,人们对他有多感兴趣,又有多缺乏了解。
丹鲨汇总的,讲述梵·高生平的电影。
我们没有办法付版税,没有办法把买他画的钱交到他手里,更不可能打赏,轻松筹,只有看着他在一百多年前,在煎熬中变得不喜欢自己,最后倒在金色的麦田里。
打个比方,他就像一个来自更高文明的外星人,落到了古代的地球上,他想告诉周围的人,有种药叫抗生素,有种通讯工具叫电话,石油可以利用,矿石可以提炼出金属,或者普及一些现代生活里的最普通的观念,例如人有童年少年青年的分期,女性地位不应该这么低,城市卫生系统非常重要,恐怕都会引起周围人的不适。人们更不会支持他把这些事务变成现实,他会被当成疯子、病人、破坏小镇宁静生活的人。
身为艺术家,生活在梵·高的年代,的确面临获得理解困难,变现困难的问题。但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会不会好一点?如果梵高还活着,或者,我们时代产生了一个梵·高,结果会怎样?
也许会红吧,在世的时候,作品就售出高价,享受到名利的好处。不过,我们时代的艺术家,尤其是能够出头的艺术家,同时也得是社交狗,不知他能否胜任,因为,他的生平故事里,到处都在透露一个信息,他是一个孤僻、古怪、疯狂的人,遗世独立,不善于社交。
不过,社交这件事呢,是要建立在社交自信基础上的,而社交自信,是可以通过优越的生活,人际关系的顺畅培养起来的。他的孤僻古怪,不是困苦的原因,而很可能是困苦的结果,只要有稍微舒适点的生活,这种孤僻古怪,是会被消除的。
电影的主角,其实是这个穿黄衣的邮差之子。
所以,有科学家分析了人类历史上的知名艺术家和作家、作曲家后,得出结论,以前的艺术家,患有精神疾患的概率很高,现在的艺术家,有这个问题的概率大大下降。我想,问题的关键还是,以前的艺术家,太少出口,太少转化的可能,而现在的艺术家,毕竟多了很多可能。
也许没红。因为,红是个太偶然的事,人们的赞赏,并不是天然的,需要引导,需要催眠式培育,需要传奇故事作为支点。梵·高之所以在我们的时代获得毫无保留的赞赏,恰恰是因为他的死,他的死是所有一切的起点,是撬起地球的那个撬杠。因为他的死,他有了一个绝色惊艳的故事,成了某种精神的代言,他不想这样,但现实就是这样。
比如,我很喜欢的画家黄秋园,他的作品价格、涨幅,在媒体上的曝光率,在拍卖会上的成交率,远远低于同时代同水平的画家,是他的画不好吗?不是,是因为他没有传奇,他一辈子在银行里当小职员,没有四方交游的经历,没有和名媛的爱恨纠缠,更没有官方认定的业内头衔。
还有第三种可能,如果梵·高生活在现代的话,他的才华,已经被稀释掉了。
梵高的作品,最出色的地方,在于那种惊人的感受力,他在写给弟弟的信里,这样描绘他看到的世界:
“当我画一个太阳,我希望人们感觉它在以惊人的速度旋转,正在发出骇人的光热巨浪。
当我画一片麦田,我希望人们感觉到麦子正朝着它们最后的成熟和绽放努力。
当我画一棵苹果树,我希望人们能感觉到苹果里面的果汁正把苹果皮撑开,果核中的种子正在为结出果实奋进。
当我画一个男人,我就要画出他滔滔的一生。
如果生活中不再有某种无限的、深刻的、真实的东西,我不再眷恋人间。”
这几张是梵·高的原作。
而现代生活的一切,都是排斥、反对感受力的,感受力越来越像一种古代的能力。现代生活,必须破除个人特质,稀释感受力,尽量以量取胜。如果梵·高生活在这个时代,或许已经在跟甲方的磨合,在大量的设计稿和行画中,在社交媒体上和群众们的短兵相接中(他们的残忍愚蠢,绝对不亚于一百多年前阿尔勒小镇上的村民,而且还有网络力量的加持,更加恐怖。不信你可以看看阿乙是怎么被网民批斗的,以及,艺术自媒体大V是怎么嘲笑当代艺术的),慢慢稀释掉了才华。
不过,这一切都没有发生,真正发生的,是《至爱梵高》里的故事,他在心力交瘁中,以一种混乱的方式,把自己了结在了创作力最盛的时候。
既然是讲述梵·高,那必然少不了对他画作的展示,过去那些讲述梵·高生平的电影,都是这么做的。但这个电影的特别之处,在于它把梵·高的画风,用一种极端的方式展示了出来——整部电影,是邀请了125位画家,用了四年多时间,画出的65000幅梵·高画风的油画组成的,这些油画中的人物、场景,都来自梵·高的原作,人物的生平、对白,都来自梵·高的书信,和同时代艺术家的文字和口述。
用一种疯子(褒义)的方式,去讲述了一个疯子的生平。
美不胜收,瑰丽到让人窒息。
电影《至爱梵高》的官网上公布的一些和制作有关的画面。
在片尾,梵·高留下背影,转身离去,《Vincent》唱起来的时候,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提前离去,老老实实看到了最后一行字幕结束。
因为,它的极端,让所有人仿似进行了一场梦游,不太容易醒来,不太能够轻易离去。
《至爱梵高》又让我怀疑,我们生活里,是不是也有很多梵·高式的人物,正在被我们蔑视着,糟践着,忽略着,我们没有好好去爱护,去理解,我想起了我身边的某某,某某,我复盘了一下他们的艺术和他们的生平。
电影结束时,梵·高的回眸。
但也就是想想而已,我必然不准备去理解他们,去为他们牺牲点什么,哪怕是一个周末,一点睡眠,在我的时代里,在我的当下,我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