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段代洪
老陈是我来美后第一个邻居。
一栋带着后花园的灰色house,三层楼。我和老陈都是这楼的租客。我住二楼,老陈在尖顶阁楼里。
美式阁楼,多用来存放日常杂物。起初,我不知道那尖顶里住了人的。有次,无意间看见一个墨西哥女人,提了一篮菜蔬,上了阁楼,又迅即离开。我听见了木门的吱呀,还有一个苍老的嗓音。
盛夏的一个周末傍晚,我和纽约的朋友去了海边,钓回一大桶蟹。我提了几只张牙舞爪的绿蟹,上了阁楼,敲了那扇木门。
约摸半分钟,门开了。一张沟壑纵横的脸探了出来。我把蟹送给他。老陈有些意外,迟疑片刻,高兴的收了,用听起来有些怪异的嗓音道了谢。
第二日,我下班回来,有些疲惫,耳边还萦绕着单调枯燥的地铁喧嚣。听见阁楼那个嗓音在叫:楼下的老弟,楼下的老弟。
我以为老陈有事,赶紧上楼。迎接我的是老陈有些拘谨的笑脸,还有一碗香气扑鼻的蟹汤。
蟹肉鲜嫩、冬瓜酥软、笋丝爽口、菇片滑腻,靓汤上浮着暗红的枸杞、细长的姜丝、青翠的葱花。这让我吃腻了披萨、面包、沙拉的胃,踏踏实实的惊艳了一回。
享用完靓汤,才有暇打量老陈的蜗居。阁楼低矮,锥形顶,除中间一小部分可容人直立,四围都仅能躬身和下坐。空间不大,一张床占据了主要。不多的物件,即布满了房间。我甚至都无法坐进房内,只能在门侧,放张小凳,和老陈三言两语、断断续续的闲聊。
老陈虽老,却不邋遢。小小的空间,还算整饬。我饶有兴致的是,房间后墙错落摆放着起七、八个电风扇,大大小小,高高低低,角度各有倾斜,像是盛开的向日葵,徐徐往四周输送微风,驱赶阁楼的闷热。
更让我印象深刻的,在门后靠墙的长条桌上,一字儿排列着7个电煲锅。安安静静,彷佛一列待命的侍从。我很奇怪老陈怎么会有那么多电煲锅。问过他一次,回我两字:煲汤。半晌,又补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不同的锅,煲不同的汤。
从房东老太几次片段的陈述,我连缀起关于老陈的故事。老陈祖籍广东,曾是一名大厨,有一个美满的七口之家。一次严重车祸,夺去了他的亲人们,只有他幸存,但残了双腿。我才明白为何老陈一直独居阁楼,足不出户。我甚至猜测,老陈那七个煲锅,一一代表了他的家人。也或者,他的家人生前各自钟爱一味老陈的煲汤。思念亲人时,老陈分别煲锅,煲出不一样的浓汤来。
可以想象老陈经历的人生艰难,他却从不提及,似乎一切苦难,都被他用慢火熬成了一锅汤,云淡风轻的品。我和老陈的交往,不疾不徐,随遇而安,一碗浓汤,几句闲话。陆续喝过了老陈的罗宋汤、珍珠翡翠白玉汤、冰糖银耳汤、猴头菇猪骨汤……,远离故土的我,在那些用心熬制的汤里,得到了些许慰藉。
半年后,我离开纽约。还记得给老陈辞行时,他眼里掠过的一丝不舍。人生就是这样,匆匆,无常。太多擦肩而过,抑或短暂生命交会,即后又是一段新的里程。可是,总有一些东西,留驻在我们的生命里,比如一个拥抱、一个笑容、一个眼神、一碗浓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