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杀手,绝对不能有一点漏洞。贪吃,贪喝,贪财,贪色都是大忌。
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活着有没有意思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能活下来。
师父的话言犹在耳,然而,越来越多的后来者犯了种种大忌。
据说,血煞之主便犯了色忌,因为自己的爱妻,他触怒了人神两界,最后葬身火海,彻底的灭飞烟灭了。
之后历代血煞之主,都变得极度无情,怕的就是重蹈覆辙。
可是,杀手到底也是人啊,做杀手,有几人不是为了那点酬劳银子而拼命?真当这是爱好吗?
比如我,我生在穷人家,家里穷到什么程度?在我有限的对家的记忆里,我没穿过裤子,整天光着腚跟着爹娘兄长跑。等到自己意识到光腚不好看时,我已经进了血煞,被送来时,我娘就说了一句话,一定要活下来!
话说的容易,做起来可太难了。进入血煞的人,十个里只能活一个,百人里只有十人最终会成为合格的杀手,享受种种特殊待遇。这待遇里,包含完成一次刺杀任务,即可得到全部赏银。对,你没听错,是全部!这是任何杀手组织里没有的,他们至多给一半,而血煞从来不克扣杀手的赏银。除此外,最让人动心的还在于血煞完整的保护体制,啥叫保护体制?就是只要你是血煞的人,只要你没坏了血煞的规矩,当有一天,你准备金盆洗手了,不干了,回家养老了,那么你所犯下的种种杀人之罪都由血煞担着。换句话说,你杀了别人,别人也有亲友,亲友若查到了你的身份,想寻你报仇,那不可以,想报仇,行,找血煞来,你要是有本事杀了煞主,不仅你能大仇得报,整个血煞都会听你调遣。但如果你真的对那个杀手下了杀手,那对不起了,血煞之人,上下入地,也要把你找出来,不仅赏你个死无全尸,还会送你的全家老小跟你到地下团聚。
这正是血煞的魅力之处,它给你体面的生活,也给你安稳的晚年。
所以,穷人家的孩子,但凡资质够的,根本不顾忌这活是不是人干的,是不是罪孽深重,是不是违背人性,自己又是不是真的能活到金盆洗手的那一天,他只想踩在尸体上,给自己一个更好的生活。
可是,谈何容易!
正如我师父所说,想活下来,你得没有任何漏洞,没有任何人性的贪婪,你得不犯各种大忌。
这一点,我不行。
所以,我能活下来,很不容易。用我师父的话来讲,我是傻人有傻福,老天赏我一条命。
没错,我是血煞第二十一代煞主,人称福星的与天吉祥。
吉祥,这是我娘给我的名字,我谢谢她老人家,因为她,我能活下来,活这么久,而且活得还很不错。虽然她在送我进血煞后不久,就死了,一天没享到我的福。她死了,那个家我也就不回了,至于我的其他亲人后来都怎么样了?我一个杀手,还能有那个闲心?
唯一让我觉得不那么顺心的是,我们血煞的死对头,君子阁。特别是君子阁里的大小姐,沈若若。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大小姐呢?脾气大,面子大,排场大,呃,胸和屁股也不小。
脾气大,毕竟人家是千金大小姐,一点不如意,便立眉毛瞪眼睛,摔东西耍性子;面子大,毕竟人家是君子阁的大小姐,江湖上的人,没有敢不给她台阶下的;排场大,毕竟人家是一阁之主,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处处讲究。
至于其它,呃,我眼又不瞎。
当然,为什么我能知道这一切,原因还在于,我这个人啊,是血煞开煞以来,最没规矩的煞主,想当初,我还没成为煞主之时,我混进了君子阁。
那时候,我刚从杀手堆里杀出一条命来,还是一个囫囵人,我师父,也就是前任煞主,看我长得也算周正,功夫又还不错,难得是个福星,就想方设法的把我塞进了君子阁每年的朝圣人堆里。当时,我是扮作丐帮的小弟子混进去的。浑身的衣服除了洞没有别的,脸上除了泥就是泥。
那天沈若若穿着一件月白衣衫,跟着她的长辈们一起,领着天下所有来朝圣君子剑的各色人等,拜祭她的先人,我一眼就看出这丫头不是一个省油的灯。果不其然,不知道怎么三下两下的,我俩就凑到了一处。当时,我就夹在要饭堆里,抢那些散下来的馒头果子。没留神,就撞到了她。我犹记得当时,她怒冲冲看向我,两只眼睛就像两颗水晶葡萄,又黑又亮,还水汪汪的。
可是当她看到我一身装扮之后,就撇了撇粉嫩的小嘴。估计他们君子阁不管怎样,也得装一下慈悲,像我这样的小乞丐,他们是要怜惜的。果然,她把我带到了一角,独独又赏了我一些吃的喝的,还问我年岁来处。
我当时入戏很深,属于沉浸式表演,也可能确实是因为煞主为了让我入戏,好几天不给我吃东西,导致我对食物的热情极大,只管拼命往嘴里塞吃食,根本回答不了她的任何问题。
她大概看我吃东西的样子过于好笑,一直沉着的小脸慢慢就有了笑容。她一回头,向不远处的一位长者说道,义叔叔,这个小叫花子看起来年纪不大,长得倒有几分像博哥哥,不如你收了他,给他饱饭吃吧。
就这么,我稀里糊涂地就进了君子阁,成了一个清扫杂役。
每天我的活很简单,就是打扫君子阁里里外外的院子。看见落叶就扫,看见灰尘就擦。总之,凡是“君子”们走过的地方,都得干干净净。
君子阁里年轻人不少,可是一堆人里我顶烦的就是那个沈义博,就是她口里的博哥哥。属他最会装,练剑就练剑吧,偏要舞得跟神仙打架似的,双脚都不带沾地的,他一舞完剑,满院子都是落花和落叶,我得紧着打扫。
还有,他这个人,眼睛都不带看人的,多少次我走到他跟前,他都跟没看到一样,偶然一两次叫住我,也是让我把院子打扫一下。
还有,他这个人,特别喜欢装大方,有时高兴了,就大把赏底下人钱,那几个小钱我怎么看得上,可偏要塞到你手上,不拿都不行。
当然,最让人讨厌的还是他好卖弄这一点。他们君子阁里有一个学堂,一群年轻子弟在里面读书,沈若若也在,每每先生提问,十次有八次是这个沈义博站起来回答,还次次都能得到先生的赞扬。可我听着,也就那么一回事,他学的这些东西,我也就是不学,要是学了,指定比他强。
他这个人啊,或许在别人眼里是极好的,只有在我和沈若若眼里,他烦人得不得了。
沈若若烦他,是因为他们打小就定了亲。所以,大一点后,两个人就得适当避嫌。
可是如何避嫌,大概没有人告诉过她。她能知道的,大概就是不理人。所以我经常看到沈若若在前面走,沈义博在后面追着她喊。他越喊她走得越快,有一次,大概是她的博哥哥喊得声音有点大了,这位大小姐的大小姐脾气登时就上来了,猛地收住脚,转回身,沉着小脸嗔道,再喊全阁的人都听到了,烦死人了!
难得见沈义博也有窘迫的时候,明明走到跟前了,人也被他叫住了,这会他偏不会说话了,支支吾吾半天,才说了一句,买的糕都放凉了,你快去吃吧。
我就站在一旁扫着落叶,可那叶子也是烦人的很,飘来荡去的,怎么也扫不完,倒像是我故意在他们面前碍眼。
年少时的岁月总是很漫长,漫长到有时候半夜醒来,我以为我已经在君子阁过了一辈子,然而,那只不过是两年多的光景。这两年里,她的义叔叔分外地忙。最近江湖不太平,君子阁素来不问世事,却偏爱管天下闲事,也不知道他们的先人怎么这么别扭,定下的规矩也这般奇奇怪怪。
可是再忙的人,也总有闲的时候,好几次,他闲得叫住我,问我名字,问我来处,说我小小年轻,做事倒是麻利,人也机灵,虽然没怎么读过书,好在识得字,让我得空就去学堂里旁听,告诉我说,人活一世,要读书明理,无论身处何境,都要心存高远。说我要是真心上进,得空了,他再教我功夫。
教我功夫?笑话,他岂是血煞的对手。只怕等我师父在外面闹够了,便来触他的霉头。
血洗君子阁,从来都是血煞最大的心愿。虽然我并不知道为了什么,但有目标总是好的。
可是,我多希望这一天能晚点来,至少晚到我把这一生过完。至少晚到,我能看到她与她的博哥哥到底避嫌到哪天。
可是一切不早也不晚,当君子阁难得办一次喜事,里里外外欢天喜地的张罗着她的婚事时,煞主来了。
也许你们不知道,这君子阁里有一间密室,这密室里有一件宝贝,这宝贝不知道为什么,天下人人向往,可是在我看来,那不过就是一把普通的剑,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大概就是这剑通身都是碧绿色的。
据说这就是君子剑,君子剑出,四方听命。
口号喊得是真响亮,真好听,可这把剑,我从来没见有人拿起过,倒是听那些年轻子弟议论,没人配拿,连那个沈义博都没资格。
越是他没资格动的,我偏要试试。所以,当我把君子阁里里外外摸得一清二楚之后,煞主一到,我们就顺利地进入了君子阁。当然,进来之前,我们还顺手解决了十几个人。
君子剑近在咫尺,可是煞主却看着它一动不动。当然,煞主不动,我必不敢动。在我们血煞,煞主是天,是神,是生死主宰。在他面前,人没有区别,顺是活人,逆是死人。仅此而已。
然而,他的不动就给了君子阁反扑的机会,她的义叔叔和博哥哥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进来第一件事就是关闭了密室。
四个人,四条命,谁能活着,全凭本事。
在密室关闭的刹那,我看到了从远处急奔而来的她,她穿着鲜红的嫁衣,远远的飘过来,像朵晚霞。
那一刻我的心突然空了一下。我想起昨天晚上,夜已经很深了,我还在院子里扫落叶,扫到后院的时候,就看到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台阶上,双臂环抱着两条腿,头倚在膝盖上,呆呆地仰望着天上的月亮,忽然,她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喃喃道,明儿我就要嫁人了,你说,博哥哥会对我好吗?他真的会对我好吗?
不好,他一点都不好,她娘的,心里头有一个声音就这么说的,肯定是她娘的。
所以,当她的博哥哥冲向我的时候,我一点没留情面,照着他的心口就出了剑。
最终,我师父没打过她的义叔叔,她的博哥哥没打过我,当她好不容易撞开密室的大门,冲进来时,一眼就看到了地上一老一少两具尸体,她眼中的震惊、愤怒与绝望,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啊,像冰住了心儿的黑葡萄,挂着冷入骨髓的寒霜。她就这么冷冰冰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恨你,吉祥。
其实,当时的我已经如强弩之末,但我依然装得跟没事人一样,说老实话,但凡我的武艺能有我的演技一半好,我都可能再多活几年。那时,只要她和她义叔叔联手,我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可是,她没有动手,她义叔叔也没催她动手,我就这么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溜出了君子阁,逃出生天,回来后就成了血煞之主。
我师父说我是福星,果然不错,果然是傻人有傻福。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回来以后,成了煞主,可我一点也不开心。我甚至开始怀念在君子阁的日子,怀念那个让人看到就心烦的博哥哥,还有那个动不动就跟我发脾气的大小姐。
回不去了,是的,回不去了。
我很不理解,为什么血煞与君子阁就一定要水火不相容?明明当年,他们的先祖与我们的师祖说过,殊途同归。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是他们,还是我们?
没有人给我答案,我天天琢磨这点事,脑袋都要炸了。
人生如此漫长,漫长到我对君子阁的回忆越来越模糊,有时我甚至都怀疑,当年我是不是真的去到过那里,见到过一个叫作沈若若的大小姐,见到过她的义叔叔还有博哥哥。
人生又如此短暂,短到我煞费苦心地想要见到她,当面说说年少时候的事,等到真见了面时,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她鬓角的白发。
就是这短短的一出神,她的剑就已经到了眼前。事实上,在此之前,为了见到她,我已经击退了十几轮君子阁的进攻,体力已经达到了极限。
大小姐,你还好吗?
习惯性的问话,让我仿佛时间倒流一般,回到了当年,当年,我们都还年少,我只是一个小乞丐,混在人堆里,不知怎么三下两下就到了她身边。那时的我,沉浸在全新的角色中,非常投入地演出一个无家可归的小流浪汉。我跟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大小姐,你还好吗?
显然,我的演技已经大不如前,口里腥咸的鲜血我咽了再咽,最终还是吐了出来。
臭丫头,手可真够黑的,这一剑下来,直接就穿透了我的心脉。那血流的啊,跟不要钱似的。她真是一个大傻子,我的血,是要按黄金来算的!
她看着我胸口的剑,又看着我嘴里吐出的血,整个人跟冻住了一样,一边哆嗦着,一边僵硬着。我多想让她扶我一把,哪怕就一把呢,也好。可是没有,她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我倒下去,像摊烂泥一样。
吉祥啊吉祥,你的好运气终于花光了。
我闭上眼睛,苦笑着。
死亡的味道又腥又苦,那是血和泪混合到一起的味道。
或许她也没有想到,最终会是这样一个收梢。
吉祥,你,你怎么不躲?
她哆嗦着问出这句话,可是,我已经无力回答。
躲?命运可有给过我躲的机会?我生来贫穷,穷到没有裤子穿,我想要活着,就得杀死眼前出现的每一个人。好不容易我活了下来,师父便把我送进了君子阁。他说,你现在就是一个小叫花子,你要进到君子阁,你要摸清他们的底细,你要找到那间密室,你要看到那把剑,那把剑,通体碧绿,名唤君子。找到了,余生你就可以继续活。
他不知道,我心里多么欢喜。君子阁,那是天下人最向往的地方,那里的院子永远干干净净,那里的人都被称作君子。那里,有很多年轻人,他们读书,练剑,心存高远。
他不知道,我心里最欢喜的是,那里有一位大小姐,她脾气大面子大排场大,她的眼睛像两只水晶葡萄,笑起来还有一对浅浅的酒窝。
一生当中唯有这一次,我躲进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却没躲过如今的结局。
如果有来生,我不想当一个杀手,我不想做什么血煞之主。我只想做一个打扫杂役,守着一栋楼。这楼里,有一个名叫沈若若的大小姐,我们相逢在一个春日,我饿得满眼金花,而她温柔地对我说,在这里留下来好不好?
好,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真是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