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日子再苦,都会过去的。
他五十多岁,头发花白。我会经常和他说,把头发染一染吧,他回我一句,老了就是老了,自然最好。他倔强,脾气差,可是他爱我,用整个人生。
我五岁那年,他在煤矿上因公受伤,临近年根,寒冬腊月。经历了八九个小时的手术,他面无血色,医生告知,可能面临瘫痪,母亲腿一软,跌倒在病房前。我尚年幼,却不无知,深知头顶的天像夏日里张牙舞爪的狂风暴雨,然后崩塌。
我的父亲。那年他二十九岁。
医院是个让人找不到希望的地方。我常常看见生离死别的场面,直抵人性最柔软的情感。隔壁病房送来一位中年母亲,因在黎明时分去火车道扫煤渣,被晨雾中疾驰而来的火车压断双腿,然后截肢。她去扫煤渣只为换的两个儿子上大学的学费。那个时候,我不懂母爱的伟大,只是看着她只有上半身被丈夫抱起放到轮椅上时,很多人哭了。
我们习惯被父母用爱宠溺着,却忘了他们的爱是顶着头顶的烈日,弓下身子,留出来的一片阴凉。
父亲有段时间让母亲带着我离开。他的尊严在二十九岁的冬夜里一起埋葬在矿底的绝望里。身边总有一些人,被无所事事的时间折磨着,他们不放过一丝能够让无聊贬值的机会。太多的人怂恿着母亲,离开父亲,带着我远走他乡。母亲是个农村妇女,书读的少,道理却懂得多。她只是每日给父亲擦拭身体,夜里频频起床给父亲喂水,翻身,倒尿。把一切危险物品远离床头,她爱这个男人,即使他已经生活不能自理,眼神中失去了光亮。
在医院的两年是我童年生活的一段阴影,它笼罩着我,却没有阻挡我剥开云雾的决心。父亲的身体在母亲的照料下渐渐好转,他借来一年级的课本,开始教我识字,我在病房里学会了人生的第一个字。那是1996年。
1997年,我们离开医院,回到矿上,终于吃到了母亲包的饺子,日子像穿过云层的光,柔和,清亮。有时我和母亲会推着父亲出去晒太阳,他的眼睛总是亮闪闪的,像被水浸润的希望。他教我越来越多的知识,他常常回忆,他愈渐脾气暴躁。
终于有一次,我顶撞了父亲。他气的开始发抖,狠狠的巴掌落下来,眼睛通红,然后别过身子,肩膀在颤抖。我怔在原地,没有动弹,半晌,父亲回过头对我说,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现在还能活着,就是因为爸爸有你,你是我的希望啊!
我那年八岁。对于希望这个词,懵懵懂懂。但我知道在父亲的生命里我是他的天。后来,一路小学,成绩第一,父亲看着墙上贴满的奖状,一脸骄傲。到了中学,懒散叛逆,成绩不尽人意,父亲总会叹气,而我视而不见。磕磕绊绊到了大学,家里发生变故。开学前一天夜里,父亲说,去了学校,不要和别人比穿衣打扮,不要比谁的零花钱多。不要早早谈恋爱。要比谁的学习好,谁的成绩优秀。
那时的我正值青春,骨子里满满的都是虚荣。父亲去送我的时候,骑着家里的三轮摩托车,我与母亲坐在后面。到了学校,门口停着的几乎都是轿车。我的脸瞬间红到耳根,父亲觉察出我的异样, 他只是催促母亲赶紧交费,然后送我到军训营地。那天夜里,我哭了许久,却忘记了对父母说句对不起。
大学几年,父亲只去过学校一次。那年正遇流感,学校封校,不得出入。又是冬天,父亲还是骑着那辆三轮摩托,给我送去棉衣,塞给我几百块钱,叮嘱要好好吃饭,好好学习。他走的时候没有回头,我的眼泪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毕业以后,父亲希望我可以成为一名老师,但我的心里装着的却是外面的花花世界。他近一年没有与我过多的交流。他老了,看我的眼里除了溢出来的爱,还有无尽的失望。
2013年,又是一个冬天。母亲离世,父亲老泪纵横,多年的坚强仿佛被瞬间抽离,整个人瘫倒在地,只是一遍遍叫着母亲的名字,听的人心碎。冬天总是漫长又无望的,父亲半生有余,捱过最漫长的季节,等着春天的到来。
迄今将至三年,我常常在夜里惊醒,黑暗无处不在的吞噬着星星之火。我学会了小心翼翼的生活,生怕一个趔趄,又摔的头破血流。父亲会经常发信息鼓励我,让我坚强,他年幼失去父母,青年失去希望,中年家庭变故,老年爱人离开。
他常说,活着就是受罪,可是还是要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我爱他,可从没有对他表达,因为我知道,他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