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趣了,或无意了,就找一静处去走走,放空心思去,尽情于山水,就算只有田野小草,也要放肆装进心胸去,若是能虏回一缕阳光,就真真更好了。
我这能漫步的去处很多,都是自然天成,随意看,也没人管你。
如东山脚下丹霞路,孤峰险峻,一路伴着汤汤定江河水,清风送爽,绿树成荫,远去还一眼无限田园风光,春天成片油菜花黄,或夏季连绵碧叶荷花,按时依稀点缀在山脚下,村落安详,而那丹霞山间静谧处,还藏着各种庙宇,晨钟暮鼓,香烟缭绕,引得各方信众络绎不绝,也是城区居民最近的消遣去处。
南边坪田仙姑坛,在一千四百米山巅上,野生杜鹃林中,隐一座几百年道观,石墙石瓦,返璞归真,日夜烛光摇摇,清静整洁。而高山杜鹃,一丛丛,铺展每个山头上,每到花开,山上便一片彤红,很是壮观,就算没有花色,放眼望,山下万亩竹海,在山峦间起伏,也是无边壮丽。近时更是安装了风力发电,在县城,还是在更远的乡间,都能一眼望见一个个白色风车,精灵般在那山尖尖上,又惹得更多人向往。
北边温泉、天宝山、上四坊、百步登,都躲在青山中,或看云海翻涌,或看飞瀑流泉,鸟语花香中,总是可以攀爬起来,站得高,望得远,尽享自然宽阔处无限旖旎风光。
而所有这些地方的景色,都一度对我来说是万般惹人的,是万般新奇的,也一度百般神往,但多去几回后,便觉心生厌腻,也似乎不会有更多余的趣味了。
往西,一路走到底去,就只一条路,有点远,有点偏僻,那里,没有任何能提得起来对人炫耀的风景,只是平凡里的山和水,和清贫的人而已,就算很多外人有幸来走过路过,也都没有见他们有一丝回头的欲望,也没听到过一句对它的赞美,总之,这路藏在深深的峡谷里,静默中无声于岁月沧桑,今日于我,它竟渐生来了非凡魅力似的,让我只不厌腻,也只是对于我而言了,我也不能诱使任何外人来对它留恋的。
而这条路真切平凡一面,也早使我深深见识过的,或许,是我那时年龄小的缘故,眼界里看世界的狭隘,便只有单项的一面,使得这条路不但平凡,还令人生畏,还一度使我很拒绝去走,可进出只这一条路,也只无从选择。
那时,我只看到这峡谷内,两边山高高压在我的头顶,只露出那一线天际,阳光斜斜照在山腰上下不来,谷底里,就总是阴阴冷冷;半山排的地势开阔点的,竹木茂盛,可也暗沉沉中,我只觉得林子内似藏着不可预测的鬼魅,使我不敢靠近,于是,靠着河边走;河流又在涧底轰鸣,朽木枯叶堵在树根处、岩石间、或随河飘飘荡荡,大人又告诫我们离水远点,我不敢多看,咆哮的水像一条能随时吞噬生命的蛇,深潭幽幽,或激流翻滚,总令小孩子凭空多了威胁的想象,我只好又靠着山边,躲得远远的,更没有心情去欣赏水涨水落,这一路我便总是这样躲着这边走,又躲着那边走,胆战心惊;而所有经过这的人们,一路总是匆匆忙忙,一路都是催促声,呵斥声,使人没一点趣味和记性了;到处的野草荆棘,杂乱而无章,懵懵懂懂中,我只识这里的风霜了,这峡谷也就似从来没有过春天,夏天,秋天……总之,这里从来没有什么好看的,连风也不透。
记忆里,这只是一条长长的坑洼泥浆路而已。每逢大雨洪涝时期,还经常有山体滑坡发生,山里人就多不出门的。
据传,在很早很早前,曾有一穿红衣的女人,雨天去寻丈夫,在这峡谷里遇了山体塌方,被巨石深深埋了,巨石砸穿了路,也毁了河堤,而那时人力有限,只努力疏通了河道,再没法移动那石头,只能无奈的任她慢慢、慢慢填进了路基中,大人们有模有样地指着那一处,对,就在那一处的,他们说的仔仔细细,认认真真,于是,我的印象里,就觉得这路更是邪恶的,如同直接踩在那红衣女人的尸骨上,是那么的不详不敬,这路于我就有了头顶的危险,又有了冤魂的威胁,阴森森中,一个人是断不敢走的,更别提夜晚。哪怕今日走在峡谷内,也是很难见有独行的人,都是开着车,或者骑着摩托车,他们鸣着尖锐的喇叭,呼啸而过,绝不迟疑。
而年少的我,从这条路走出去,走向外面的繁华和未知。
那时候,在遥远的他乡,我只记得母亲、父亲、家的样子,我总是深深思念着他们,只偶尔间,会想起这条没有公交车的路,记得最令我头疼的,是必须拿着行李徒步,这条路,是那么难走,那么长。我们奔波的脚步来来往往,只有更多的尘土在回忆中飞扬。
记得很多时候从南方回来,总已是秋风萧瑟的日子,我也偶然一次注意到,这山坡上的树落光了叶子,它们孤单落寞的向天空举着枝丫,落叶铺满道路上,河滩上,落到水里,就在深潭处转着圈,久久不愿离去。也有那一只寒鸦,呱呱叫着从头顶飞去,飞到河对岸的树丛里,促使我们惊恐中停了脚步,和同伴静看四周,发现,深秋的山川还是那么落寞,没有颜色,灰灰白白,河流也还是老样子,苍凉而憔悴,只不过,唯一的变化是我,是我已能从容地看着它们的样子,不必躲避了。
记得那次和恋人推着自行车,相看不倦,一路谈笑风生,峡谷的山与河自那时起,又温婉了许多似的,水便也清亮了许多似的,就那样在我眼中变得动人起来。
时光飞逝,我终于能完全静下心来,可以轻轻慢慢地在每条路上走了。
无可回避,我带着孩子们一起回到这条路上。我似刚认识这里,我细细地去丈量这里每一寸土地;认真地去看,这里每一季风景;轻轻地触碰,这里一草一木,原来,它们从来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自然,我也不会去和孩子们说峡谷中危险的传说,那只是属于我成长的故事。
我只希望,落进孩子们眼中的,就是这条路现在纯净的样子;那透着风轻松自在的样子;是加宽的柏油路面,山体得到修缮整理后,敞亮而整洁的样子;是河堤边增加了绿色护栏,使人对激流没有一丝畏惧顾虑的样子。孩子们因此也就和我一样了,有车也不愿意坐的,认为这路是要用来走的。
只要坐上公交车,到得那桥头,就可以开始步行。但家人总是告诫我们,有进山的车,你们只要招招手,都会带一程,也可以电话让兄弟们来接,可那对于我和孩子们来说,简直是浪费风景,是暴殄天物。
看,那清澈的河,哗啦啦从峡谷中流淌出来,无忧无虑,在谷口与镇上下来的水汇合,强大的冲击力下,河口便形成了一个深潭,碧水幽幽荡荡,烟波浩渺。潭边立一石碑,上书‘南无阿弥陀佛’,据说,曾有一中巴在这里莫名失控,翻转在路口平地上,平白丢了多人性命,因而这个水潭,总被认为聚集了煞气。可我只看到,这里阳光明媚,蜻蜓在水面飞舞,水鸟啾啾;一棵古老巨大的枫杨,斜斜伸出活的一半,青青葱葱粗鲁的拦在宽阔江面上;又高挺着枯朽的另一半,漆黑的枝丫,戟指青天,那副倔强的模样,想必誓死不认输。
峡谷口上,两岸青山高耸,抬眼望,连绵的山峦,望不到尽头,云雾缠在山腰上,迷迷蒙蒙,我想,如果有神仙,那就该是神仙住的地方,那么陡的山体,反正我是上不去的,但父亲说,爷爷去过,站在那山头,看红军在十几里外的下街,和白军打仗,子弹像流星一样在眼前飞舞,照亮了那时漆黑的夜空,女儿因此说,公太,神人来的。
走进峡谷,春天,护栏也拦不住蒲儿根肆无忌惮的跨过来,跨过去,绿色栏杆就完全被这半人高的野草儿淹没了;它们尽情舒展翠绿娇嫩的枝叶,枝叶上顶着蓬勃的小黄花,如菊,一簇簇,一束束,紧紧密密,织成一堵耀眼的花墙;柏油路它是突破不了的,突破不了就老实的围在路边;往前,往前,连成了起伏的自然花圃,阳光洒在花儿上面,似溅起一道道黄灿灿的光影,这道光影在峡谷内弥漫开来,眼睛走哪都被吸引着,温温柔柔,还带着香;我没有一丝抵抗力,臣服地粘着摸着这花墙走,死心塌地融入到这炫丽里,蝴蝶飞舞,蜜蜂飞舞,我也跟着飞舞起来。
蒲儿根落完黄花,而这六月又继来野蒿的白,和蒲儿根一样的,它们如双生的姊妹,一个前,一个后,落在同样翠生生的枝上,织一堵同样的花墙,而这白如雪,一路铺展起来,峡谷里清凉的夏日,就愈加清凉了。
转过两个弯,山坡上的楠竹多起来,它们早已从我记忆中醒来,清风吹拂,一阵‘嘻嘻沙沙’,轻声细语,轻轻窃笑,我且当做听懂了它们吧!肯定是赞我的好来,我也就真想着我所有的好来,也就忍不住更安乐了;山风有时也跑起来了,翠竹们便一起用力,甩动细叶绒绒的大尾巴,‘哗啦啦’,卷起满山绿涛,似配合着风的呼唤;竹叶儿在阳光下闪着粼粼的光,和河里的水波一样,总之,山川里哪都闪着光的。
河道也变舒畅了,没有了淤塞,没有了阻挡,静静流淌在我身旁。放眼望前方,时而水波微漾,时而激起珠花,水中跳跃着一串串,一朵朵耀眼的光芒,一河星星在游动,它们在树荫,在浅弯,在幽潭处戏耍,待我近前,星星们又都不见了,只剩这透明清澈的溪水,缓缓向前;两岸水草游戈,小鱼蹿动,水底铺着五彩斑斓的石头,水变得愈发美丽,孩子们是忍不住的,我也没忍住,脱了鞋子,下到河中去,尽情享受一番清凉。
一路戏耍欢笑,看路边那些树,还是从前的树,枫杨、酸枣、水竹,碧玉般的猕猴桃将藤蔓悬挂;偶尔几株野山桃,几棵李树,几树枇杷,该开花时开花,该结果时结果;树荫下,沙洲上,白色鸢尾花,红色彼岸花,悄悄凌霄花,都不吝啬于展现,成片成片的轮流装点这里每一个角落;还有更多的是我叫不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它们也是美的,想必它们一直就在的,幸好,我今天终于都看见了。
这峡谷的风景也就这些而已,山就那样,水也就那样了,都是些平凡的事物而已,这一条路,确实没有说得出的奇特,也更没有耀眼的瑰丽锦绣,然只我喜欢吧!只我觉得了不起吧!只我觉得这里的美,是独一无二的,每次细细去品,总不厌倦。
续走着,笑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村口,远远望,那瓦房也在阳光下发着光,那炊烟袅袅婷婷,升起,升起,渐也融合进空中折射的所有光影里去,渐弥漫在整个村庄里,祥和而温馨。
爸爸妈妈笑着,在门口等待着我们,孩子们,早已飞奔起来,像小鸟儿一样,飞扑到他们的怀里。
回家的路,风景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