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夏
春节回广州后,我刻意和王姐保持了室友的距离。那时刚好有一个比较忙的项目,加班是一个完美的躲避的理由。直到有个周六,她似乎是准备好了要逮住我。她很早就坐在了客厅里,等我洗漱完,跟我说有事想找我商量。还是之前那样严肃的表情,夹带着努力克制的尴尬。我想这次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受到惊吓了,但是,我错了。
王姐告诉我,家里可能会来一个客人,要小住上一个月。我内心其实是无所谓的,但是想到有一个月时间,说不定还是些闲杂人等,还是犹豫了。
“是我儿子。”王姐急忙补充道。“他现在读高中,马上考大学,我想让他来大城市里看看。”
我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个不经世事的傻荜,为何她如此平淡应对的事情总能给我带来一波又一波的冲击。她的人生就像是永远也剥不完的洋葱,她就像是在刻意照顾我脆弱的心灵;又或者,她只是活在当下,而我在自作多情。
“上次跟你讲的北京的事,只讲了一半。”
“哦。”
“孩子他爸和我是在北京打工时候认识的。他是四川人。我不喜欢他。可他还是不停来骚扰我。直到有天他喝醉酒,逼着我和他睡觉。”说到这里,王姐紧咬着嘴唇,带着羞辱和憎恨。
“就那一次,我怀孕了,被迫和他在一起。我跟他回了四川的大山。我怎么能忍受在那个犄角旮旯呆一辈子。从到那第一天起,我就在想着怎么逃跑。”
“生下孩子后,我知道时候到了,找了个晚上逃了出去。我当时身上什么都没有,就随便爬上了一辆火车,直到车停到了终点站,我才知道自己到了广州。”
“我恨透了那个四川锤子。他毁了我一生。”王姐恶狠狠地说到。
那个“四川锤子”一直在找她,直到他们的儿子长到十多岁。他们带着他找到了王姐在黑龙江老家的父母。老人家看到孩子的那一刻,似乎所有的疑惑都解开了。后来,王姐她爸带着她儿子来广州找她,那是她离家那么多年后第一次见到自己的老父亲,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她当年丢下的儿子。
“那天,我站在马路对面看着我爸和我儿子。在看到他脸的那一刻,眼泪就控制不住刷刷往下掉。”她的眼神从憎恨渐渐变成了温情,甚至是自责。
7月,王姐的儿子住在了客厅的沙发上。他个子不高,但很健壮,有着超出年龄的冷静和克制。那一个月,是我见过王姐少有的真正开心的时候。
一个月后
王姐儿子走后没多久,她先生就回广州了,这次住在安邦酒店。他想让她过去伺候他。王姐几乎是带着恳求的语气,让我做她逃避的帮凶。她在楼下买了半个大西瓜,让我帮她一起送到安邦酒店她先生的房间。
王姐敲门,他开门,没有和她打招呼,显然也没有预料到我的存在。
“我买了个西瓜,让卢伟帮我端过来。”王姐温柔地解释道。
他没有回应,我呆站在门口。她回过头来,轻声说了句,你先回去吧。我放下西瓜,往门的方向走去。还没等门关上,我就听到他大声说了句:“过来!”是训斥的口吻。
一周后
王姐先生又回广州了,这次他住在了家里。那天,我回家后就一直呆在卧室。直到半夜被隔壁房间的声音吵醒。一开始是一阵长久的呻吟,山洪暴发似的。然后是急切的开门声,然后是王姐呕吐的声音,伴着水龙头的出水声,然后是淋浴的声音。我干了件坏事,倒头睡到自然醒。
第二天,我看见王姐穿着睡衣走出了卧室。她的眼神带着深深的疲惫,还有绝望。
2012年秋
王姐告诉我她在家附近的一家按摩店找了份工作。因为她又没钱了。这次可能要住在店里,要一周后才回。她走得很急,临走前她拜托我帮她的猫铲屎。我不记得有没有回应,但我没帮她铲屎。我一厢情愿地以为,猫会没事的。但那只不过是我为自己虚假的、铁一般的自尊心找的借口——我觉得我不该做一个铲屎官。
一周后,王姐回家了,拖着她疲惫的身体,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在她看到猫砂盆里堆了满满一周的排泄物后,她愤怒了。她抱怨我为什么如此简单的一件事都不愿帮她。她一股脑把所有的猫砂倒掉,然后铺上了新拆封的,全新的猫砂。我意识到自己的残忍,跟她道歉,说我以后一定帮忙,她坚决地说道,“不用了!”后来,王姐基本上都是2-3天抽空回一趟家,帮她的猫铲屎。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
王姐终于在按摩店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她多年前打下的底子还在,很快便成了师傅。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先生。
2012年初冬
我收到了猎头电话。面试很顺利。对方给我开了接近翻倍的薪酬。地点在上海。我觉得我有必要告诉王姐。我的离开只会给她带来更大的经济压力,但她没有说服我留下。我告诉她我想去,理由和当时选择来广州一模一样。于是她告诉了我她先生的故事。
他出生在香港某个船王世家,是个标准的富二代。但这样的出身给他带来的更多是枷锁,而不是福报。他有一个能干而强势的父亲,而他在他父亲眼中一无是处。他恨他父亲,他觉得自己不过是他父亲眼中一个可以被随意摆弄的工具。沃顿不是他选的,所以他痛恨那里。五六十年代的美国,亚洲男性没法找到女朋友,更别提精英汇聚的美国常春藤校园。他内向自卑,没有人看得起他。后来,有人看他实在可怜,给他介绍了个老姑娘,那是他的第一次。
学成回国后,他进入了父亲的公司,摸索着继承家业。无奈国际经济形势不好,生意一落千丈。他父亲把郁闷全部发泄到了他身上,数落他,羞辱他,终于,他爆发了,一拳打在了办公室里那坚硬的玻璃上。他的拳头沾满了鲜血,而玻璃却完好无损。
他很少和她提起他的家庭生活,但她能感觉到他并不幸福。他刚遇到她那会,身体虚弱。她给他炖天麻鱼头豆腐汤,她给他走罐针灸调理身体,慢慢地,他的身体好了起来。跟随身体一起增长的,还有他那早已破碎的自信心。她并没有觉得自己在出卖灵魂,她只是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再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