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净秋殇》第一回 天下初安

第一回 天下初安.jpg

第一回 天下初安

文/王不留行

“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令我白头。”衣衫褴褛的高老庄依旧如常骑在他的小毛驴上,唱着诗。一只酒葫芦系上了腰,逢村过店必要打满,孰不知是这年头生意越发不好做还是人心都坏了,尽掺白水。骗的了风人雅士骗不了高老庄,他自信自己酒量越老越好,千杯不醉。这点儿,葫芦嘴儿抖了半天都出不来一滴,一脸不快活,骂道:“咦,这贼婆娘,尽是给老子下药,越喝越有劲,越喝越想她那娇媚身段。这酒里加了鹿茸,犀鞭,到底是蒙不过我的法眼。”

他说着说着躺在了自家驴拖的板车上。夕阳懒懒地照在他脸上,闭着眼口齿不清地唱诗。但酒意上来了,迷迷糊糊,也不知过了多久。挠着头脑醒了过来,感觉一丝凉意,抬头远望,夕阳都快落山了。他看自己这驴子在吃路边的野草,心里就温了一壶热酒,下定决心在日落前,走到有人烟的地方,到哪是哪。这行走江湖,本来就四海为家嘛。自打二十岁流落江湖以来,天下就没高老庄喝不到的酒,吃不到的肉,睡不到的女人。正值老少年忆怀十八春宵时,这驴摊在地上走不动了,一个劲地“呜呜嗷嗷”的说话。

片刻之间,起风了,路的两旁尽是荒废的田野,碎石残垣间长满了杂草。晚风中断断续续的啸鸣声惊扰了这片秋色。拓跋市老远就瞧见这老酒鬼,带着一份离愁,眉间一紧,手指按动了萧孔,是一缕深情混沌了世间的无奈,萧腔内,气压饱满,声色悲扬,两旁的杂草
在摇曳,怠慢了英雄的壮志。

高老庄的驴子十分敏感,一曲未完就躁动不安,可这高老庄一脸相安无事的表情,彩云为衣,木板作闯,枕着葫芦睡。

这萧音起初节奏略缓,曲味素清,到了中间部分,苦涩扬长,纵是双喜临门中彩头听了也会情不自己哭天恸地。尾声处,秋风瑟瑟,青灯寂古,幽幽回音剪碎了秋风,摘下了云彩,磨成砂石,大地尽是被银火灼烧的疼痛与绝望。高老庄的驴显得十分痛苦,它睁大了眼睛,嘶声力竭地叫喊。这一次,高老庄也感到皮肤有些痛痒。但他不去理会,继续睡。

茫茫天地间,夕阳如一颗即将熄灭的煤球火芯,映了西天一片血色,夜幕将至,黑云遮月,荒野中的古道,杂草拥抱了碎石,被血色余晖浪漫了光阴,人车驴的倒影越来越长,最后与天地混沌在黑夜的透明中。曲终阳尽,沉睡中的高老庄突然拍板叫道:“好曲,好曲。”此时他的驴子以及精疲力尽地摊到在路旁。

这一惊一乍令拓跋市心头一颤,夜暮袭来,秋风挽歌,悲凉处,是斜阳似残血,映红了心头的那片湖,水波不兴怎起波澜,桑榆缠丝,数不清,理还乱。

高老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傍晚,荒山野岭的寒气入骨一分便瘆得慌,他打了个寒颤,翘起二郎腿,双腿每数五下数字就换一次位置。见天色无光,他坐起身来,想起要沾点酒味,提提神,怎奈何这空葫芦不是自来水。

瞧了拓跋市一眼,高老庄一脸不屑地说道:“咦,小子,三更半夜的,不回家找娘。跑来这头十里没个人影的地方,是想跟老夫喝个三五一十五。还是相中了老夫身上什么东西。老夫这啥宝贝都没有,唯有这酒葫芦,不过,它是老夫的命根子。”

语罢,高老庄伸了个懒腰。

拓跋市低着头,微弱的月光下,四周昏暗,地面石子的反光,衬得他脸色苍白,他不暇思索地提起了右手,一柄长啸悬在了玉口前。听着突如其来的阵阵萧瑟,他闭上了眼,烦躁的情绪牵起了眉头。对于前方黑夜中的这个对手,拓跋市不清楚高老庄下一步要做什么。

黑暗中,一句“吹得再好,还是缺了点什么。”只听到什么物体”吧嗒吧嗒”地翻滚到拓跋市的跟前。天空的黑云开始散开,月光顽强地透射在两人之间。凹凸不平的石头阻挡了滚动中葫芦。似一个战场,惊翻了他的童年。

一只酒葫芦,刨坟翻土起他埋葬的岁月。十岁的拓跋市,洛阳城外的登云桥,也有一只葫芦,停在他父亲的跟前,从此,鲜卑族的命运被改写了。

高老庄撅了噘嘴,见前头那小子在发愣,觉着古怪。信庭悠步走上前,一阵嘈杂声振起,落下黑色的羽毛,群鸦破入,折煞了风景。添上了几声嘶鸣,漆黑的荒野,只听得到粗糙的石土地上,弹起清脆的声响。

月牙渐出,黑云已散,流淌下潺潺月露。高老庄左脚牢牢地踩住了长啸,看清了彼此的脸。拓跋市惊愕的脸有些变形,也吓着了对手。他认出了高老庄,十年前,一个改变鲜卑人命运的人,汉军最后一个武士。

高老庄似乎也看出端倪来,他身手自如地换以右脚尖勾起长啸,只是一踮,便入了右手,然后伸出右手说道:“小子,有本事跟你父亲一样,来拿。”

这拓跋市,也不是个吃素的菜鸟,只见语毕之间,便已侧身向前,以左膝盖抵住高老庄的右腿膝关节,右脚尖攻高老庄的左脚踝关节,全身重新向前压,右手肘击其背脊。准备以鲜卑人最常用的包躯摔来压制对手。

正在拓跋市准备以双手锁住高老庄的双肩之际,怎料高老庄将长啸往后一戳,转身甩打拓跋市的脸颊,重重的一记,拓跋市只觉面颊一烫,火辣辣的临着又是一记。两记重棍后,眼前一黑,他感到有热的液体从眉弓处留到了嘴角,虽是如此,拓跋市还是紧紧捏住了自己的长啸,为了夺回此物,他不惜用了全力,力图将长啸从高老庄手中抽出。却被高老庄抓到了破绽,以刚才相同的方式,魁梧的中年大汉双臂上翻,紧锁了拓跋市的肩膀,侧身一跃,重重地摔在地上,再以迅猛之势翻身压在拓跋市的身上。

高老庄将长啸放在嘴旁,冷冷地吹起了萧。

一曲《净秋殇》,空鸣了苍穹,皎白与黛蓝,流沙般的云。如一双深邃的眼睛,吞噬掉世间的悲伤,仇恨,生死离别。襁褓中的女婴,在黑烟浓郁的洛阳城,一场浩劫毁灭了这里,战火烤熟了尸体,穿狼袄与战甲的男人将她捡了起来,露着脚趾的破鞋,在摇摇晃晃中,踩着自己的血走出战场。健硕的身躯,像一座即将坍塌的高山,面对着城门外数以千计的鲜卑族骑兵。

男人看了看怀中的女婴,被血渍染黑的脸笑了。往前十步,再也走不动了,他站在天寒地冻间,背后是满目疮痍的洛阳。战火中的尸气熏热了手心,扔了下系在腰间的酒葫芦,看着一轮一轮地向前翻滚,停在了离骑兵队首领十步之遥。

战马上的孩童目睹了这一刻。他的父亲下了马,走了十步捡起了葫芦,拔了塞子倒了倒,才发现葫芦里没有酒。于是他拿出皮囊将自己的酒倒进了葫芦。然后放在了原地。男人扫视了四周,骑兵队两旁步兵人墙后面,是上了枷锁的妇孺。她们哭红了眼,泣哑了声,那群绝望的眼神让他难以名状。

骑兵队的首领傲慢地做了个手势,属下递上来一个大包裹,他解开后扔在了地上。只见五个人头滚落,男人认得他们,五个结义兄弟。

他艰难地走上前,抓起葫芦三两口喝了下去,鲜卑人的酒是烈酒,苦的很。余下的酒倒在了地上,算是祭了兄弟。他擦了嘴角,狠狠地瞪了一眼,目光透出的杀气横扫了整个骑兵队。顿时人马躁动,也吓到了马上的那个十岁男孩。男孩见他走来,左手抱着女婴,右手伸出手掌,喊道:“借我一把刀。你斩我五个人首,我杀你五十人。杀完便走。”

男孩知道,父亲的马有些慌乱,整个军团都乱成一麻,大家在后退,在后退。直到父亲从马上甩了下来。

一曲终了。高老庄早已不见,拓跋市迷迷糊糊地从地上坐了起来,想了想,才知道被点了穴。前方五步,地上插着一柄长啸,顶着银色的月光,碧莹剔透。他拿起长萧,用身上的衣服拭了下,发现萧身上写了两个字“放弃”。

拓跋市跪在了地上,他想起了父亲。此刻,久久不能平复的,是深邃的黑夜,一闪而过的星辰。

一年后,北魏政权统一了黄河以北所有的地域。新的政令下,四处是安居乐业的景象,拓跋市为家父扫墓,他站在长安城外的最高的上头。俯瞰山下的一马平川。双手持萧,在云松山石里,一曲诉了衷肠,锦瑟的流年中,陌了红尘。

天下已定,鲜卑人脱下了毛皮,筑起了殿宇,城郭里黎明其乐融融,皇城中褒衣博带,簪缨问鼎。远处的山头,不知有谁,悠悠扬扬地吹起那曲《净秋殇》。

故事从这一天讲起,太延七年,北魏扫荡完长江以北所有的国家,北方的人民终于从百年的乱战中解脱出来。天下总算安定了,战火所略之处,皆已是断壁残垣,四处可见残疾的无辜百姓在乞讨,逃荒。各国士兵的尸体,在烈日炎炎下,散发着腐臭。从城郭乡镇到荒山野岭,庐舍凋敝,寸草不生。活下来的人们拖着包袱,光着脚在长江的沿岸奔徙,他们在寻找能搭伙渡江的人,或是往蜀地翻山越岭到南边。

有个人叫王徒,曾是个木工,这些日子他已经与其他人一道做了十多艘木筏往返于大江南北两岸,每趟运送,看到上船的人服装、样貌、语言都各不相同,他们说着并不流利的汉话,三两个抱成一团依偎在一起,落单的自己双手抱肩,单薄的身骨上架着一颗随时都可能被斩断的脑袋。他们或则她们都有着惶恐的眼睛。他不禁感慨,北方十六国连年征战,汉人几乎都迁到了南方。一片木筏只能载十个人,七八面竹筏同时泛江而走,夜黑了,还能看到沿江的送行村民放起的孔明灯。

每次将难民送到大江以南的江夏,王徒便要在江夏城住上两晚,这木筏过长江需两天两夜,船夫是不能睡觉的。他会去苏鸦开的澡堂泡个澡,与苏鸦喝上一宿,第二天到赵小姐家的面馆吃饭,他最爱赵小姐亲手煮的绿豆面。常年的轮渡生涯,让他在沿岸的几个城镇,交了不少朋友,他们沿江一线的士农百工,凑在一起,私底下做些见不得光的买卖,在黑市上小有名气。所以也惹了不少麻烦,好在他祖上三代都已逃到南边,除非将来有什么特殊的任务,他一般不会再度进入北方腹地。

这一次,经过两天一夜,他带着十一个人渡江而下,跟着其它木筏来到一个新建的渡口,岸边能见到许多人和摊位,这是一个新建的集散地,有提供难民的帐篷与食宿。几个十四五岁的孩童提着一桶黄粉走了上来,对着从木筏走下来的北民从头到脚扑了药粉,几个壮汉护送这些难民走到点名册处,一名穿官服的矮个子背后站着一个穿盔甲的高个子。他走到来送食物的百姓面前,取过篮子,掀开白布,把烙饼一一分发给满身药味的百姓。

他听不懂那些长相怪异的人的话语,只知道他们都磕头在感谢。一旁的骆老六坐在甲板上,拧开葫芦喝起了酒,闻到酒味,他便兴趣盎然地走了过去。

骆老六也是个船夫,平日酷爱喝酒,看见王徒走了过来,站起身,高兴地说:“老伙计,可要喝一口?”

王徒这两天一夜,水壶里的水早就喝完了,他口渴至极,边说边伸手去拿酒葫芦:“要!”

看着王徒喝得正猛,见着朋友高兴得骆老六一下子小气起来,像个孩子,央求道:“给我留点就好。”

做了二十年多兄弟,王徒自然知道老六的脾气,他毫不客气大口吞咽却还是装模作样给老六留了一口,然后大呼过瘾,对老六说:“晚上跟我去泡个澡。”

老六见酒都没了,便十分扫兴地说道:“哎,我就不去了,你是要去找赵小姐的。”说起赵小姐,王徒就一个劲傻笑。看着他傻笑的模样,老六就想起江夏城中央水池旁那耍猴人的驴,那脸简直一摸一样。老六忍不住还是揶揄起来:“哎,赵小姐也三十了,老大不小了,你还是娶了人家吧。”

虽然王徒表面上被说的不乐意,可心里头却是美滋滋的。他说老六:“哼哼,老六啊老六,什么时候你也脸上该点颗媒婆痣了。”

“你老去吃人家的面,从来不给钱。她也没说你什么,换成我们,早就追着打了。那条街上的人都知道她要你什么?”老刘这话说他又一阵傻笑,这次笑里洋溢着幸福感。他喝完最后一口酒,倒了倒,在老六面前挥了挥葫芦,告诉老六葫芦彻底空了。

老六白了他一眼,从衣兜里,亮出一个破损的黄金令牌。只让他看了一眼,便转头收了回去。于是轻声说道:“在这附近捡到的,看样子,我们这里混进了胡人,而且还不止一个。”

王徒寻思了片刻,一声不响地笑着,拍了下老六的肩旁,站起了身:“老六,你就歇息着吧,我给你打酒去。”

“哪儿的酒。”老六看了看周围的人,轻声问道。

“洪家窖。”王徒说。

“打半壶汾水半壶信春。”老六拉开嗓子唱道。

这渡口原本是江夏城北的村郊集市,现在改建成渡口,人气必然更加兴旺了。往南走是江夏城,王徒问驿站的老板孙修笋借了一批快马,沿途都是从渡口发出的人马、车队。此时已是黄昏日落,用不了一个时辰,江夏城门变要关上。中途的人马便要在寻找附近的村镇,在农户家借宿一宿,明日一早继续赶路。

快马加鞭,最终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江夏城。可哪有打酒的地儿,街边的摊贩都收摊回家,酒馆也关店打烊,他一个人牵着马,只好往赵小姐的面家走去。

天边的紫云霞,温情而炫目。映红的半边天裹着一团黑云,似乎暗示了什么秘密,半凶还半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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