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华子看见张强出现在饭店门口。

他忙起身，一边叫着张强的名字一边向对方挥舞着手臂。

夜市离厂区大门只隔上一条街，距离不过几百米。而这家餐馆在夜市的最前端，相比起夜市往里的餐馆或是摊位，这里的装修和环境显得略微的上档次一些。对应的，档次在饭菜的价格上也有比较直观的体现。

幸好，舍得花钱的年轻人和舍不得花钱的年轻人一样的多，餐馆的声音也是一样的红火。虽不便宜，要不是华子今天在下班前提早一小时占座，这个点也几乎找不到空位。

“今天怎么这么慢？”华子说。

“电批坏了，耽误了一会时间。下班开会还被批，操！”张强给自己面前的杯子倒满水，一仰脖喝完后一杯，随手又给自己倒上。

不久前从网吧出来时上过厕所，看着张强喝水的样子，华子还是觉得膀胱一阵酸胀。他用力夹紧双腿，努力把尿意忍了回去。因为害怕上厕所太耽误功夫，上班时他们都不太敢喝水，久而就是也就养成了憋尿的习惯。

华子今年正好二十，张强比他大上两岁。说来也是缘分，张强是厂里的正式员工，华子是劳务派遣，他们并不在同一个流水线，也不在同一个宿舍，偏偏却成了朋友。事实上，华子到现在都还叫不全同寝室其他人的名字。

两个年轻人的脸色都不算好，尤其是华子，除了苍白之外，眼眶也黑得厉害。

张强点上一根烟，问：“真的要走了？”

“留着干嘛？”华子反问道。他拿过张强放在桌上的香烟，抽出一根，点上后闭着眼猛吸一口。自己的烟在网吧都已抽完，这根烟他等了很久。

此时的饭店已经异常热闹，很多刚来的年轻人找不到座位，只得悻悻地转身离开。华子选的是一张只容得下两人的小桌，要是稍大的四人长桌这会儿免不了要被饭店老板要求拼桌。

闭着眼的华子觉得听到了烟草猛烈燃烧的滋滋声，肺里一阵火辣，这种感觉说不出的舒爽。

“服务员点菜！”吐出一口浓浓的烟后，华子睁开眼，扭头冲从身旁努力挤过的服务员叫到，“再拿两瓶啤酒，快点。”

“冰柜里自己拿！”服务员放下别桌的菜后，走到他们桌边，拿着笔和点菜的小本子看着他们说。

“辣椒肉丝，炒个螺蛳，水煮鱼，再来个凉拌黄瓜。”华子早到的时候，已经把要点的菜在心盘算好。

在华子点菜的功夫，张强走到收银台旁边的冰柜，从里面拿出两瓶啤酒。起子就用一根绳子串着，就挂在冰柜的门把手上。他熟练地打开啤酒，顺手又从收银台后抽出两个一次性杯子，走了回来。

“行李收拾好了吗？”

“差不多了，也没什么东西，晚上再回去收拾一下。”

“返费就这样算了？”张强接着问。

“返费？”华子的表情分辨不出是痛苦还是无奈，他抽了口烟继续说：“能要到吗？我不想耗着了，就当花钱买个教训，早点回去算了。”

返费是劳务公司用来吸引像华子这样的临时工的一种手段，说是将工厂奖励给劳务公司的介绍费返还一部分给到临时工，通常拿返费的前提是要连续上班40到50天。劳务公司当初告诉华子的返费有4000多，要是加上工资，收入还是很客观的。

就在上周，华子终于满足返费条件的时候，劳务公司却开始抵赖。在此之前华子一直担心是否拿得到这笔钱，周围被骗的工友不在少数，他一边心存幻想，一边又寝食难安。

等真的发生了，他反倒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只是原本想好拿到返费的规划不得不全都取消。

这是他们点的炒螺丝已经上桌。一盘乌黑发亮的螺蛳，一小半是火红的辣椒，只有这样的才算是地道和过瘾的。

他们举起酒杯，轻轻一碰，都一口气喝了下去。

“啊！”华子舒服的叹了口气。

“年纪轻轻，叹什么气啊。”张强劝慰道。

他用一次性的筷子夹起一个螺蛳，嘴对着螺蛳口轻轻一吸，螺蛳肉合着壳里鲜香的汤汁全都被吸到嘴里。

“呵呵，一样都叫螺蛳。”张强的这句话有些莫名其妙。

“他们说不一样，不是一个字。”华子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便辩解道。

“那我问你，是螺字不一样，还是丝字不一样？”张强笑着问。

“当然是丝字。”华子也笑了，“你当我傻啊，来这里第一周就知道了，只是服务员的菜单上肯定写错了。”

他们拿起服务员搁在桌上的手写菜单，果真写了个“丝”字，便一起哈哈地笑了起来。

“真的强哥，不怕你笑话，”华子举起酒杯，再次碰杯后喝了一半，“来之前我老乡告诉我要背26个字母，害得我提前都背了好久，结果还是没背全。”

“听他瞎扯，哪里用得到。”

“是啊，”华子接着说，“来之后才知道，只要A、B、C就够了，知道个D都算浪费。”

“要是多认识几个，说不准就能换个岗位了。”张强自己也有些不确定，只觉得要是能多认识一些字母也没什么坏处。

就这一会儿功夫，他们剩下的三个菜也都已经上来。桌子不大，四个菜一摆就显得有些拥挤，黑亮的螺蛳，绿的黄瓜，红汤里雪白的鱼，看在眼里都觉得好吃。

“我的麦克风是一个螺丝，”华子看着满桌的菜，出神地说，“你的芯片底座是两个螺丝。真的，连C都用不到。”

张强没说话，夹一筷子辣椒肉丝塞进嘴里。

“强哥，我做梦都梦到过在打螺丝。”华子举起酒杯，自顾自地一口喝完。

张强拿过华子的那瓶酒，给他满上。

“和螺丝的梦能做的我都做过，有来不及完成指标的，有死活找不到螺丝孔的……”华子看着手里的酒杯，怔怔地说，“还有梦到自己变成了电批螺丝刀。不怕强哥笑话，我甚至梦到打螺丝要上厕所，最后忍不住尿了床。”

“哎，”张强递给华子一根烟，自己也点上一根，“这些梦谁没做过呢。”

“说到ABC，我觉得面试更应该测一下是不是色盲。”华子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岔开话题说。

“为什么？”张强问。

“要能分辨帽子的颜色啊，妈的！”

说完这话，两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只有这里工作过的人才懂这样的笑话。帽子的款式和颜色代表着工厂里不同的岗位，流水线上的工人最好识别，都是圆顶的帽子。那些鸭舌帽们就要用颜色来辨别区分，蓝帽子是组长，红帽子是稽核，橙帽子是管制……

“强哥，好好混，啥时候你做组长了兄弟我再来跟你混。”

“我做组长？呵呵，得了吧。”张强觉得自己都没想过这个问题。

“吃点菜，别净喝酒。”他用筷子指着桌上的菜，对着华子说。

华子的情绪有些激动，好不容易夹起的一颗螺蛳却是个屁股没有剪开的，怎么都吸不出螺肉。他用力地嘬着，发出“嘬嘬”的声音，最后恨恨地把它丢在地上。

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微信后叹了口气，又把手机放回桌上。

“来之前真没觉得自己能做手机。”华子吃了几块鱼片，鲜美的味道让他的情绪好像好了不少。“我是说手机的流水线。”

“嗯。”张强点点头，表示听得懂。

“我就想挣一点钱，找个女朋友，顺便再见见世面。”喝了一口酒后，华子接着说，“来之后我真的就越来越佩服那些读书人。”

“等我会儿。”张强见华子的酒瓶里已经没了多少，起身又去冰柜里拿了两瓶啤酒回来，顺便把华子的杯子又给满是。

“开始我觉得手机很简单，大家打打螺丝就好了。后来想明白才发现不是造手机简单，是他妈的那些的读书人厉害，让傻子都能造手机。”华子有些激动地说。

“还真的是这样。”张强跟着感慨道，随即举起杯子和华子虚碰一下，“喝慢点，明天还要赶路。”

“对了，你女朋友呢？”张强接着问。

“她今天还在上班，说好明天一起回去。”华子有些心虚地说，“先一起回家，然后我们打算去县城一起发展。”

女朋友是在厂子里认识的，谈不上漂亮，但看起来是个可以过日子的人。两人的老家离得不远不近，两百百公里。上个月想走的时候他还有些担心，害怕女友不同意或者是想分手，可女朋友却说也想跟他一起回去，这让他欣喜若狂。

上个周末，两人都难得的休假，女朋友说想去一次迪斯内，不想留下什么遗憾。华子思量再三，最后还是没带她去——要是去了游乐园，回家的车票钱可能就不够了。最后好说歹说，再三保证过几年经济好了再一起去，总算是过了女友那关。

让他感觉不太好的是，这周女友下班后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不愿意见他，今天更是一条微信都没有回复。

“反正明天我都回去，随她怎样。”华子心想。

“能跟你一起回去倒也挺好，哪天结婚了记得告诉我，“强哥”不能白叫，我给你们包红包。”

“谢谢强哥。”华子再次举杯， 喝完后又掏出手机看了看。

“怎么了？”张强看出华子的不安。

“没什么。”

张强隐约间觉察出什么，也就不再细问。这里的爱情他看得不少，可不知道为什么，真正能成功的并不多，好像只能在寒冷的地方相互取暖，等离开后也就散得自然。

“挺好笑的，强哥。”华子的眼圈有些发红，“来之前我带了不到一千，做了这两个多月，回去的时候好像没多出几个钱。”

“哎，这里的花销不低。”张强叹了口气说，“而且劳务派遣的工资和福利也低一点，骗子中介要是再连返费都不给，那真存不下什么钱。”

“要不我去厂里推荐你，试试能不能转正？”张强试探着问。

“不麻烦强哥了。说真的，就是转正我也不想在这里做下去了。在这里看不到任何希望，我都觉得自己都快成一个只会打螺丝的机器人了！”华子的情绪一下子又有些激动。

“我知道你们都这么想，其实你们看不起我们，觉得我们这些做了几年的老员工就像是机器。你们也看不起这份工作，就你们整天说的看不到希望。”张强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堵着，有些话本不想说，却又忍不住继续说道：“你们想的都没错，可回去就有希望了？我在这里年，省吃俭用把家里建房的债还了，明年还想贷款买辆车。你们呢？我见过来来去去好几次的，没钱了过来打几个月临时工，没存下什么钱就又厌倦。说要走，隔天拎着箱子就走……”

不知道是华子的要走还是“希望”这个词本身，一晚上都是在听这华子说话的张强突然情绪爆发。

饭桌上变得沉寂，旁边桌子的年轻人似乎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也跟着沉寂，然后喧闹的饭店在这一瞬间也像是被定格，全都安静下来。

短暂的安静之后，饭店里所有的人又像是为之前的沉寂感到有些不明所以的尴尬或是羞耻，于是大家努力发出更大的声响用来掩饰。

“强哥说得对，我也知道你是为我好，我其实挺佩服你的。真的！”华子肯定的说着，“我不知道回去能干嘛，只知道我总觉得在这里做下去我一定什么都不是。”

华子把酒瓶里最后的一点酒倒进杯子，喝完后叫到：“老板，买单！”

“我来吧。”张强伸手拦着华子，“这顿还是我来吧。”

华子把张强的手打了回去，说：“看不起人咋地，说好我请就我请，再说你还要还贷，别搞了。”

……

他们是在饭店门口分的头，华子要去网吧再玩一会，张强几天都没怎么好好地睡，回宿舍准备早点休息。

今天的夜市与往日一样的喧闹沸腾，和他们擦肩而过的还是一张张年轻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