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上空突然下起了细雨,由于车马扬起的尘土,加上北方气候干燥,城外裸露的沙石一旦遇上风就会被卷起而飞,因此一时间京师的街道看似彷徨淼茫,行人有如置身于江南烟雨中。远看外城大街小巷里,一黄衣女子背着个琴,左手提着食盒,右手撑着纸伞,颇有摇曳生姿、弱柳扶风之感。此时正是巳时和午时之间,街上川流不息,可黄小姐的步伐甚是灵敏,萧然穿越于其中,转弯抹角时,顾盼左右,露出一丝幽深的眼神以及一阵淡淡的女儿香,随即进入一个淒婉迷离的小巷,到了个颓圮的篱墙外,冷然看了下后面,轻轻推门而入。
令狐公子和小奕站在门口,正想如何不请自来的时候,却闻那黄小姐在里面说着:“令狐公子和小奕姐姐既然来了,何不进来喝口茶水?”
令狐过对着小奕说:“小奕妹妹,记得我跟你说的引凤来仪了吧?” 推开木门,走过一个狭小的院子,正见那黄小姐笑吟吟坐在木椅上泡茶。只见那茶叶甚细、紧、圆、直,且色泽鲜润,香气浓郁,令狐公子于是问着:“这是黄小姐河南老家的毛尖茶吧?”
黄小姐提着个紫砂壶,看似光泽油润、青里透绿,笑说:“令狐公子果然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这是信阳毛尖,既然是好茶,当用好壶好水给令狐公子和小奕姐姐泡来品尝,别看这紫砂壶细小,它可是永乐爷年代于景德镇打造的精品,以砂者为上,盖既不夺香,又无熟汤气,冲泡散茶,就能把茶叶的真香散发出来。只是小女子为寻常人家,难以用玉泉山的水来泡,只好用次一等的草桥泉的水来招待,令狐公子来品一下?” 令狐公子接过茶杯,只见刚泡的茶叶下沉较快,香气浓烈,绿中透黄,茶底柔软厚实,喝了下这前茶,口感柔和,并无苦涩之味。
令狐公子说:“黄小姐善于茶道,用的又是永乐爷时的紫砂壶,喝的是草桥泉的水,泡茶方式则是苏杭的手法,看来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卖唱女子,你费尽心机引在下到这里是为了什么?难不成是为了以茶会友吧?” 随后一口把茶喝掉,不由被热气烫到了舌吼,把身边的小奕惹得掩嘴偷笑。茶不同于酒,讲究的是先用鼻闻,再用舌舔,随后用齿咬,最后才慢慢用喉喝,这叫品茶,令狐公子岂能不知,他之所以一口喝完,就是想告知黄玉铃请单刀直入、快人快语说下去。
那黄玉铃捧起一杯茶交给小奕,随后慢悠悠对着令狐公子说:“令狐公子,小女子很想知道您是怎么看出这套路,知道我想引您和小奕姐姐来这里?”
令狐公子看着绣着青花的杯,杯口平坦向外撇,腹壁中间部分竖直,杯身下腹壁向内收,握于手中,很是贴合手缘,“这应是永乐爷时的青花压手杯吧?” 他的态度很简单,“你若快,我陪你快,你若慢,我也奉陪,反正你引我来,必然是有事相说。”
黄小姐提起壶缓缓注入令狐公子的茶杯:“好茶的标准是清、活、甘、洌、轻,品茶的讲究则是一半风雅、一半烟火。” 随后双眼看着令狐过,待他说出个缘由。
令狐公子喝了口茶说道:“烧羊腿与羊羔酒不是很多人会合在一起,在下是一个,那刀客估计也是一个。黄小姐看是柔肤弱体、如不胜衣,吃的应该是清淡之食,怎会点这焦辣油腻的烤羊腿、羊羔酒?黄小姐弹的曲委婉动人,首先弹的是元好问的《雁丘词》,确实弹出了‘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接生死相许’的意境,然而最后一段‘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别人听似黄小姐触景伤情,我看是意有所指吧?那地痞要非礼黄小姐,我不动声色收拾他,无人看出,就连那地痞也误以为是王公子的手下教训他,黄小姐却向在下致谢,看来真是慧眼识珠。黄小姐若要弹琴答谢我,大可唱些‘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或‘曾为大梁客,不负信陵恩’之类的曲,何必唱个大凶大险的《十面埋伏》,黄小姐不就是想说京城及这南坡楼危机四伏,四处有着各路探子甚至杀手?黄小姐最后唱的《凤求凰》看是司马相如追求卓文君的故事,其实寄语在下尾随而来。道别时那句‘小奕姐姐看有急事。。。妹妹相信,会有机会和姐姐再次相见’颇值得回味,你如何知道小奕姐姐有急事?人海茫茫、萍水相逢,如何相信会有机会再见?除非我们跟着你,就能链接上小奕姐姐的急事,那就有机会再见了。不过,在下也很想知道,黄小姐如何确定我会来南坡楼?”
黄玉铃笑说:“令狐公子和小奕姐姐在宁远之战中力助袁崇焕大破女真鞑子,是大明和女真鞑子交战以来首次大捷,尤其红夷大炮击毙努尔哈赤,更是慰息了萨尔浒之战的明军冤魂。袁崇焕推荐令狐公子给孙承宗去探查当年萨尔浒之战的内奸,说明了令狐公子不仅武艺高强,更是多谋善断,袁崇焕敢信你,为何小女子不敢押宝于你?常言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南坡楼刚发生了血战,断不会有奸人再次设伏害令狐公子,这时候去打探柳阳下落,最为合适。”
小奕说道:“妹妹真是真人不露相,看来我低估了你。”
黄玉铃答:“小奕姐姐莫要见怪,京城人心险恶,稍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妹妹也只能如此自保。小奕姐姐飒爽英姿,堪称女中豪杰,妹妹若是向姐姐这样武功高强,就不用费这心思引令狐公子和小奕姐姐来,妹妹这样做实在是有难言之隐。”
黄小姐喝了口茶,红唇在杯边留下了片微红花瓣,脸色忽变得凄然:“令狐公子和小奕姐姐说的极是,我之所以流落京师江湖,就是想查明萨尔浒之战的内奸,为恩公报仇。”
“你恩公是谁?” 小奕问道,却听到一个让她和令狐过都震惊的回答,“原辽阳总兵刘綎。爹爹曾是刘将军麾下一校官,跟随将军一起征战朝鲜播州,后和播州交战时受伤以致要回河南老家退役。当时朝廷抚恤金都被贪官吃了,将军一时火起,把那贪官打了一顿,然后给了爹爹一百两纹银回乡。爹爹回乡买了些地,娶妻生了我。娘亲出自书香门第,自小教小女子些琴棋书画,一家生活也算殷实充裕。后来娘亲得了重病,家里花了好些银两也不见好转而过世,家道开始中落。八岁那年,家乡闹了特大旱灾,很多乡民都饿死了,爹爹又染上瘟疫,正好遇到将军上京就任辽阳总兵经过河南,得知我们困境,就托人送了些银两让爹爹治病。爹爹病愈后,想去拜谢将军,却闻萨尔浒一战,将军惨死,朝中奸人居然污蔑将军不听军令贪功冒进以致萨尔浒大败。恩公威震天下,岂容他人玷污。传言将军之败,一是奸臣杨镐嫉贤妒能让他孤军深入、借刀杀人,二是朝野间谍害了他。这些年来,爹爹和我一起行走江湖,结合一些流落民间的杜将军、刘将军旧部,就是想为两位将军之死查个水落石出,以让他们在天之灵得以安息。爹爹和我到了京师,租了个房子,本想联络旧人却一病不起。爹爹临终前说刘将军那里曾有一河南籍亲兵从萨尔浒之战中逃回,隐姓埋名于京师。小女子听闻南坡楼的全大掌柜是河南人,为人热情好客,不少河南老乡都去那里聚会,于是小女子就去求个卖唱机会,一来糊口,二来看能否找到刘将军那位亲兵。”
“那位亲兵就是柳阳吧?就是上一次那地痞要无礼,让柳阳给救了?” 小奕问。听到这,黄玉铃点头不语,看似忍泪佯低面,片刻后再说:“随后的故事,令狐公子和小奕姐姐都一清二楚了。柳大哥还是很照顾我的,杨大人没有出事之前,常来帮忙添置些衣物,对我也是以礼相待。”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毫无破绽。
“无事献殷勤,什么以礼相待,还不是时候未到,这种低级的追女之术岂能瞒得了人?” 令狐公子内心坏笑着,摸了下鼻子暗自又想着:“说不定过几个时辰又冒个杜松儿子、马林女儿、李如柏兄弟之类的人物吧?” 接着又明知故问似的说:“黄小姐是否查出鞑子间谍?”
黄玉铃甚是敏捷答道:“若是这么容易就查出鞑子间谍,孙阁老就不用大费周章请令狐公子来了,或许柳阳知道得比我还多。”
令狐过问:”请问柳阳和杨之易身在何处?黄小姐大费周章请我们来,不会只是为了诉衷说情,而是想带我们去见柳阳吧?”
黄玉铃笑说:“柳大哥和杨公子正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他曾怀疑间谍一案牵涉甚广,甚至杨涟之死都和这间谍事有关,只是他自问生性愚钝参透不出个缘由,也不敢相信任何人。后来听说令狐公子来京师查探此案,才说或许这案子也只有令狐公子能探个水落石出。小女子认为令狐公子能够帮助袁崇焕宁远大捷,那肯定不是女真间谍,也不是朝廷奸佞,且是江湖中人与朝廷各种盘根势力毫无瓜葛,断不会为朝野人情利害而瞻前顾后。只是查探此案,除了忠肝义胆、武艺高强之外,更是要聪明睿智,所以小女子才故弄玄虚把令狐公子招来这里,就是想看令狐公子的才气是否可托大事,今日一会,令狐公子可是见微知著,相信必能查到鞑子间谍。”
令狐公子摸了下头看是无奈至极说道:“黄小姐,你们如何知道我受袁崇焕之托来京查办间谍之案?这本是机密大事,可在下一路人追杀,直到进入京师托天启的福,才暂时没被追杀,看来真是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说到后面那几句,翻着白眼喝完杯中之茶,那任性不羁的神情使得小奕和黄玉铃不由相望而笑。
黄玉铃思索片刻说道:“令狐公子,鞑子在京师建立了庞大的间谍网,而朝廷内部又各立门路相互猜疑使间,令狐公子一离开宁远城,各方势力早已对你虎视眈眈,无论走哪一条路,都会引起各派监视甚至追杀。只是到了京师,各派心怀鬼胎又相互制约,所以令狐公子到了京师才暂时有惊无险。”
令狐公子看着空杯,自言自语说道:“我也希望是有惊无险。” 忽听到马鸣,原来两匹骏马已然尾随进入了院子。只见两匹辽东骏马浑身上下搭配得非常得当,扎实的肌肉显示着无穷的力量,让人觉得十分柔和、健美。火红色的是令狐公子的马,抬着骄傲的头颅,抖着优美的鬃毛;另一匹则是小奕的白马,如同精工白玉雕琢而成,全身没有一根杂毛。令狐公子看到这两匹马示警似的叫着,吐了下舌头问道:“黄小姐,你父亲是将士,又带着你走南闯北,应该会骑马吧?”
小巷的出口连接着左右两条大路,路口边有个茶楼,小蕊坐在上面,尝了口茶皱起了眉头,看那茶叶甚是粗糙,颜色发黄,芽头较少,泡出来后看是浓郁,品起来却是味苦,“这茶连我漱口水都不如。” 只是在外办事不好挑剔,看到令狐公子和小奕进入户人家,挥了下手吩咐个亲兵:“速通知兵马司的人去那户人家,就说黄玉铃和柳阳是一伙的,相信兵马司的人一定会去找黄玉铃。” 亲兵好奇问:“小姐,这不是打草惊蛇吗?” 小蕊不屑地说:“我若不示意给兵马司,他们又怎会对我心悦诚服?再说,打草是真,惊蛇就未必,兵马司那帮废物能惊到什么蛇?别说令狐公子和小奕,就算那个黄玉铃也不是等闲之辈,兵马司,还有东厂,全部都是酒囊饭袋,靠他们能成事?不必多问,我自有主张。”
小蕊自小富贵,对这粗茶根本看不上,唯有摇着扇子打发时间,心里忽然掠过个念头:“兵马司这帮废物肯定拦不住令狐公子,不过我倒想看看令狐公子如何突围?若是让他知道是我布下的局算计他,他会恼我还是仰慕我的才智?”
正想着,就见张林川带着大批兵马司人马堵在巷子叫着:“令狐公子,在下南城兵马司指挥使张林川,知道你与杨涟案子无关,不想为难你,还请你离开。在下有些话想问黄姑娘,别无他意,还请黄姑娘跟在下去一趟兵马司。”
“那我和小奕就告辞了。” 突然间匹火红骏马跃了出来,壮美的姿势有如穿越暴雨中的精卫鸟,策马者正是令狐公子,他对着抱其后背的一女子说:“小奕抱紧。”众人看到一女子披着面纱,紧紧抱着令狐公子,在马上摇摇欲坠,看是不善骑马。红马突然跳出,让众人挫手不及之时,又一匹白马仰天长啸,应和着红马肺腑嘶叫,长长的鬃毛披散着跳了起来,四只蹄子像不沾地似的飞跃,马上一女子亦披着面纱,抱着马首。一晃间两匹马居然跃过兵马司众人,朝着左右两个方向而去。
“大人,我们追哪一匹马?” 兵马司众人问道。张林川扬起了手不假思索指着令狐过背影说道:“追他们!”
一兵士问道:“大人,为何追令狐过?他不是叫他背后的女子为小奕吗?”
“兵法有言,以虚为实,以实为虚,若抱着他的是小奕,他会告诉你吗?再说,令狐过敢这样冒险让那黄玉铃单独骑一匹马离开?虽说是匹好马,但京师街巷不同于平原,攘来熙往,若我们全力以赴,于各个街道分路夹击,三五下就能追上。”
张林川一马当先直扑令狐公子,身后的随从不知是恭维还是佩服都说:“大人英明。”
“那是自然。” 张林川边策马边开怀叫道:“令狐过,我劝你还是配合点,京师是我的地头,你玩不过我的。”
小蕊倚在茶楼的木梁边,用那晶亮的眸子瞄了下兵马司的人马背影,嘴角勾出了个完美的轻蔑之笑。一颦一笑之间,高傲的神色一览无遗,让身边的亲兵不得不惊畏于她那狡黠而又自信的光芒,“跟着那白色的马,记住,要不动声色!令狐公子,你那些三脚猫的伎俩,骗得了兵马司那群废物,骗得了我吗?”
张林川估计的没有错,京师确实拥挤,兵马司人马分路夹击很快将令狐公子和他背后女子围住。张林川骑在马上,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牙关上的肌肉抽动着得意洋洋的笑:“令狐公子,咱们都是老朋友了,就不要和我玩了。你看看,你跑来跑去,还是逃不出我们兵马司的五指山。” 兵马司众人哈哈大笑:“黄小姐,跟我们去兵马司一趟吧,我们不会待薄你的。”
那女子揭开面纱,只见面瑩如玉,眼澄似水,笑意盈盈,有如鲜花初绽,但不是黄玉铃而是小奕。“张大人,我没跟你玩啊,我都和你明说了,和我同一匹马的是小奕!你偏不信,我也没办法啊。” 令狐过用那略带邪恶的眼睛向兵马司众人顽皮眨着,鼻子略显上翘,尽是一副炫耀相。
张林川脸色骤变,额间的青筋随着呼呼的粗气一鼓一张,“岂有此理,走!” 兵马司众人就像一群斗败的公鸡似的垂头丧气而去。
皇城外面是一条玉带般的护城河,河水清澈见底,微风吹来,波光粼粼,像似撒上了一片珍珠在水面,几只野鸭在水中嬉戏,颇有无拘无碍之感。
九千岁魏忠贤头戴梁冠,上面镶满圆润多彩的宝石,身穿金丝蟒袍光亮夺人,袍服上的蟒龙绣得以假乱真,远望还以为是一条真龙。魏忠贤的腰身自然而然微弯着,望着窗外的野鸭戏水,交叠于身后的手指正翘着微微的兰花形对跪在地上的锦衣卫都指挥佥事许显纯说道:“真是春江水暖鸭先知啊,你说是吗?” 说话的时候,他肩上的翎羽微微上浮,似怒非怒,似乐非乐,让地下的许显纯不知所措。
大明内廷共有二十四衙门,除了浣衣局在皇城之外,其他二十三衙门均在皇城之内。 宦官供役于内廷,其宫中居住的地方称之为直房,而二十四衙门之首的司礼监和其亲信随堂居于河边直房,即在皇城护城河一带,紧挨内府承运库,这一路叫东河边,而司礼监的直房位于养心殿殿门内向北者,靠近皇帝办公居住之所。魏忠贤擅政后,在皇城内外大兴土木建有多个直房,其中最喜欢的一个就是在兵仗局对门,和皇城隔着一河之际的直房,这样既可以监视掌控皇城,也方便魏忠贤和其党羽密谋,因此人称“小皇城”。
“许显纯啊,许显纯,你真厉害,帮咱家杀了杨涟,土囊压身、铁钉贯耳,真有本事。” 魏忠贤缓缓说着。
许显纯以为得到了魏忠贤的认可,谄笑着说:“九千岁英明。这杨涟不识好歹,竟敢胆大包天污蔑九千岁,进入我锦衣卫大牢还拒不认罪,辱骂九千岁,下官就让这杨涟不得好死!” 表明忠心的时候,许显纯咬牙切齿,看是恨不得吃杨涟的肉,喝杨涟的血,“这杨涟早就准备好了棺材,那下官就让他下十八层地狱,五日一拷,尝尽苦头。先打四十大棍,拶手各敲一百下,夹杠五十下,皮开肉绽死去活来之后,再铁钉贯耳、土囊压身,让他血肉模糊、全身溃烂、爬满蛆虫。收殓时,仅得破碎血衣数片,残骨数根,这就是与九千岁为敌的下场!”
魏忠贤走到许显纯身边,拍拍双手,嘴角看是露出一丝寒冷的笑容说道:“那这么说,咱家要好好感谢你了?”
许显纯大喜说道:“下官愿为九千岁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确是万死不辞!” 突然间,九千岁的怒气如同山火一样爆发,本是冰冷带着皱纹的脸刹那间涨红,进而发青,疯狂似的暴打许显纯,直打得他眼冒金星,继而满脸血淋,肿成了猪头,眼睛都睁不开,躺在地上哀求:“九千岁饶命。”
旁边的周公公见此赶忙下跪求情:“九千岁息怒,九千岁息怒。” 说这话时,周公公和躺在地上的许显纯都不知道为何九千岁发如此大的火,杨涟难道不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吗?
魏忠贤从袖中拿出毛巾,一边擦着手上的血,一边骂道:“你以为最想杀杨涟的是咱家吗?我告诉你,最想杀杨涟的是皇上。你们以为天启就是一个窝在宫里玩木艺的傻小子吗?他心里亮着很!东林党人自以为当年拥护皇上登基有功,把持朝政,以清流自居,从而获取天下人尤其读书人的心,这已经犯下了历代帝皇之大忌。且不说朝中大臣意见不同就群而攻之,就算皇上的私生活,他们也敢当众直言批评,不留半点面子。你看看,杨涟上书皇上数我的二十四条大罪,哪一条不是含沙射影骂皇上?我若是奸臣,那皇上就是昏君!皇上年少气盛,又是九五至尊,岂能容得下杨涟和东林党人以正直勇敢自居而辱君犯上?为了惩治这帮沽名钓誉从而威胁皇权的书呆子,皇上才要杀杨涟、左光斗等立威,而且还要以贪腐贿赂之名让杨涟声名扫地。当然,天启懂得皇权之略,却不懂皇权之术,杨涟怎会是贪官?黄毛小孩,意气用事,却是害了我背锅。” 突然间,魏忠贤内心怔了下,“害了我背锅?莫非我小看了天启?”
一席话,听得周公公和许显纯汗流浃背,皇家、内廷、外阁之间的斗争竟然如此尔虞我诈、惨无人道。
“我确实想杀杨涟,为己为皇上都会逢君之恶。本以为你许显纯会聪明点,干脆利落了结杨涟,然后编个畏罪自杀,至少能骗部分愚夫愚民。想不到你许显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让杨涟土囊压身、铁钉贯耳,现在全天下的人都认为杨涟是流芳百世的忠臣,堪比岳飞于谦,而我魏忠贤就是秦桧、徐有贞之类的奸臣,遗臭万年!你愚蠢也就罢了,害得我跟你一起无能!现在最高兴的就是信王和孙承宗,他们巴不得多死几个东林党人,然后全部推到我头上,让我成为天下人公敌!”
周公公心里明白,魏忠贤居心叵测,掌控朝廷大权,被称为九千岁,谄媚者更是恭维他是九千九百九十九岁,难免他没有增加一岁的野心。除了栽培党羽、排除异己,更四处收买人心、笼络臣民,尤其对读书人更是施以小恩小惠,以博得美名而图其大业,好些文人墨客如董其昌、阮大铖等为其歌功颂德,称之为孔孟之类的贤人,因此各州府衙都建有魏忠贤的生祠。
许显纯吓得魂不附体,头磕得咚咚响:“九千岁饶命,九千岁饶命。”
周公公也求情说道:“许大人确有不是之处,但看在他对九千岁忠心耿耿,饶他一命,让他将功赎罪。”
许显纯听到这话,像是拾到了救命稻草求道:“奴才对九千岁的忠心日月可鉴,还请九千岁开恩,给奴才一个赎罪的机会,奴才愿为九千岁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说罢不断磕头碰脑。
但见魏忠贤袖子往后轻轻一甩,周公公忙对着许显纯说道:“还不谢谢九千岁不杀之恩。” 许显纯如同死过翻生似的,“谢九千岁不杀之恩。” 随后面如土色、屁滚尿流似的爬出了大堂。
周公公心里一喜,本来东厂和锦衣卫就有瑜亮之争,争风吃醋,经过这事情,他周文武在九千岁心中的地位肯定高于许显纯。正想着,忽然听到魏忠贤问:“文武,你说孙承宗找了个令狐过调查萨尔浒之战的间谍?”
“正是。这令狐过的先祖曾是一位天下无双的大侠,后来隐居扶桑。三年前,令狐过回到中土游玩,后机缘巧合结交袁崇焕,并助其赢得宁远大捷。其实这宁远大捷真正的功劳是九千岁运筹帷幄、玄谋庙算,袁崇焕只是浑水摸鱼、坐享其成从而窃取天下威名,九千岁却隐而不说、功成不居,这才是大智大德的圣人,绝非袁崇焕之浪得虚名小辈可比。” 周公公边说边察颜悦色,看那魏忠贤十分受落之样,胆子也大了下:“袁崇焕现在已经独揽辽东大权,他请令狐过来京师找孙承宗,说是查间谍之谜,但奴才认为,醉翁之意不在酒,会不会是想针对九千岁?”
魏忠贤坐在椅子下,露出宽慰笑容:“文武,你真是越来越长进了,继续说下去。”
周公公说道:“当年萨尔浒一战死者已矣,事后朝廷也大费周章调查,杨镐入狱,李如柏自杀。至于间谍一事,根据奴才网络眼线,鞑子确实在京师布局多年,意图端午节时把京师闹个天翻地覆,只是这鞑子间谍网络组织严密、深不可测,奴才尚没探知其详情。再说,奴才也想这京师越乱越好,九千岁或许可以借此机会,剪掉信王的羽翼、铲除孙承宗之流,以图千秋大业。”
“什么千秋大业?文武,咱家对皇上忠心一片,以后不许你这样乱说。” 魏忠贤的话虽然是责备,但甚是温和,看来已把周文武当作心腹。
周文武内心大喜:“若是九千岁真能黄袍加身,那他周文武就是开国元勋。” 只是表面还是不动声色说道:“九千岁教训的是,奴才说的大业,就是说九千岁干的是伊尹周公辅政那样的大业。”
这番话说得魏忠贤眉开眼笑:“还是文武了解我,好些人误以为我是王莽曹操之类的窃贼,殊不知咱家内里装的是伊尹周公之心,这些年,咱家一心为国却被些别有用心的人摸栽赃抹黑,也只能眼泪往肚子里掉了。”
“九千岁的苦心,天下人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周公公脸不红而不赤说着。
魏忠贤点点头说道:“当年萨尔浒一战的决策者,就剩下方从哲、杨镐还活着,当然还有外人不知的崔文升。虽然崔文升没有直接参与决策,但作为万历爷的内侍,不可能一无所知。方从哲和崔文升后来因为红丸案被杨涟和东林党人弹劾,差点掉了脑袋,幸得咱家向天启求情才捡回一条命。方从哲现在京师归隐,崔文升嘛,看他对我感激涕流,咱家封他为总督漕运兼管河道,京师水陆两道尽在咱家掌控之间,哈哈哈!”
“九千岁菩萨心肠,又知人善用,奴才万分感动,愿为九千岁出生入死、上刀山下火海。” 说着说着,周文武居然激动到落泪。
“文武,你好好为我办事,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魏忠贤拍了下周公公的肩膀说道:“当年万历爷的辽东经略共有三名人选,杨镐、熊廷弼和孙承宗。论兵谈阵,无可否认,熊廷弼和孙承宗确实高于杨镐,但为何轮到不熊廷弼和孙承宗做主帅?那是因为他们二人只有腹中才华而无处事方针。文武啊,这世上能力比你强的人多的是,但为何你高高在上,他们只能望你项背?因为在仕途里,拼得不是才华,而是人情世故。熊廷弼死了,那是因为他不知好歹,得罪了人。至于孙承宗嘛,你以为他有多高尚啊?真是大公无私?还不是私心作祟!他心高气傲,一直认为,若是萨尔浒之战由他指挥,必然大破鞑子,然后功垂竹帛、万古长青,因此一直想查出鞑子间谍之案,好置杨镐于死地,一吐多年闷气。另一方面,孙承宗看不起咱家,认为只有他才能匡扶大明,他嫉恨我把持朝政,所以想接这萨尔浒内奸之名撩事生非!方从哲虽辞官,但居于京师,是投靠我门下的浙党领袖,至于崔文升更是我一手提拔的水陆总管,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文武,自古以来,外患如皮肤之痒,内忧才是致命之伤,女真间谍,可敌可友,或许只有大乱才有大治,你懂的。”
当周公公低头离开直房的时候,一抬眼已是午时,此时他的心里一直琢磨着这句话,“外患如皮肤之痒,内忧才是致命之伤。”
(时间截止:五月初二午时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