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长的人生路上,家是一个个驿站,是收藏温暖、呵护、爱和故事的地方。我努力在或近或远或清晰或模糊的记忆里,还原它们存在的时空,追想它们曾经的容貌,重温它们温暖的怀抱。
豆瓣里有一部评分高达9.0的韩国电影《外婆的家》,不知赚取了多少人的眼泪。我的小镇下街头外婆的家,却不知给我们姊妹几个留下了多少温馨甜蜜的回忆?
每当我想起曾经住过的那些家,外婆的家总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带着煮酒酿和新出锅炒米糖的甜香,带着一丝儿神秘气息和一箩筐的故事。
小时候,父母因工作分居两地。除了小妹妹,我们姐弟仨像流水线上的加工品一样,都经历过住在外婆家这道工序。姐姐住的时间最长,我则阶段性地住了一次又一次。母亲说我最早从断奶开始就住过外婆家了。最初的印象是只要我去外婆家,住在外婆对门的香子胖婶子就会逗我,“哟,我们的小太平佬又来啦?”
外婆的家在下街头的尾巴上,往上隔壁是戴家糖坊、然后隔几家是三奶奶家的澡堂子。好像下街头的三奶奶特别多,我知道的就有三个。往下隔壁还有两、三家,最末尾一家是小奶奶家。再往下就是河坎子,河坎子下就是北河滩上密密的枫柳林了。
外婆的家也和段家老屋一样,临街木门后是长长的过道。只不过过道比段家老屋宽许多。以前外婆家开铁匠铺子,最红火时,过道里曾放置了八个铁匠炉子,有上十个师傅干活,做出的铁器因名气大质量好而远销到杨林、水东镇和孙家埠。待有我们时,铁匠铺子的高光时刻已经成为听外婆讲那过去的故事了。曾因宽厚仁慈做生意一把好手而获得半条街尊敬的三板奶子,也成了我们慈祥和蔼可亲可爱的老外婆了。
外婆家进大门穿过又暗又长的过道,是一个地楼板包厢,包厢上面是一个大大的阁楼。包厢的左侧是舅舅舅母的房间,房间里还有一个套间。包厢右墙上,有一扇大木窗。穿过包厢就是外婆的地楼板房间和大厨房。再往后面一个大大的院子。院墙外面是人家的菜地,菜地过去是一条可以弯到小街上的土路。我穿过几十年的记忆,把外婆的家一口气从大门直走到了后院,竟然没有卡壳,可见童年印象之深刻。
当然印象最深的要从吃说起,谁当小孩子时不爱吃呢?先说董糖吧,为啥叫个董糖,百度上说的清楚,董糖是明末如皋名士冒辟疆的爱妾董小宛亲制而成。六、七十年代的董糖,因为运输不便,我估摸着不大可能来自遥远的如皋。即便如此,出自本乡本土的它也是我们钟爱的董糖。当外婆撕开那长条形外包装的红纸,再摊开里面的油纸时,我和大表弟早已象麻雀儿盼食一样仰着头张大了小嘴。外婆捏起一块塞进我嘴里,甜、香、酥、粘牙、灰面似的芝麻花生黄豆粉子不注意会呛嗓子。那是舅舅舅母和父母孝敬外婆的零食,外婆都拿来喂我们两只小馋虫了,最后余下的粉子才舍得倒进自己嘴里。
再就是酒酿,我们镇上叫甜酒。冬天时,外婆会自己买酒曲子,煮一大锅好糯米饭,晾凉了,一层一层铲进大陶钵子里,散上酒曲子,做一大钵子甜酒。待甜香的酒味儿从大钵子的木盖缝里溢出来时,甜酒就好了。外婆喜欢用小搪瓷缸子盛上半缸子甜酒,兑些开水,盖上盖子,然后把缸子煨在大厨房火盆边上的热灰里。甜酒在缸子里煨开了,“咕嘟咕嘟”地顶着搪瓷缸的小盖子,醇厚的甜酒味儿弥漫到整个厨房,那味儿闻着真叫人醉。自然,那大半缸子甜酒最终又落到我和大表弟的小肚子里。
烤糍粑也是在外婆家冬天必吃的美食,铁火钳架在火盆上,把糍粑切成方块放火钳上烤。这时候炭火要用炭灰稍微盖一半,微火烤糍粑才能烤得透。待糍粑雪白的身子越来越肥,终于肥得冒泡,泡泡越鼓越大,最终憋不住“扑哧”一声冒气时,就烤好了。外婆将烤好的糍粑放在碗里,撒上些些白糖,吹吹凉给我们吃。咬一口,又烫又脆又糯又香又甜。那时候在外婆身边,我和大表弟真是两个幸福的小吃货。
最不能忘却的是炒米糖的甜香。外婆家的上隔壁就是糖坊,一进腊月,小街上家家户户都挑着冻米子(也叫阴米)到糖坊做炒米糖,那时节也是街上小孩子最开心的时候。六、七岁的我和四、五岁的大表弟,成天和街上的小孩儿一起,在糖坊钻来钻去。糖坊里人气爆棚,排队等着炒炒米、排队等着熬糖稀、排队等着切糖块,一排排的箩筐排着长队。师傅们光着膀子,用大铁锹炒炒米,搅糖稀,用几十斤重的小铡刀一样的切糖刀切糖,一个个忙得黑汗水流。我带着表弟,跟大孩子一道,这个箩筐抓把炒米,那个箩筐沾一手指糖稀,嘴巴不停气地吃。大表弟的鼻涕上沾着炒米,像个白胡子小老头,笑死个人。我们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做炒米糖的最后一道工序,切糖的地方。炒米和滚烫的糖稀在大锅里充分搅和后,倒在一个巨大的长方形案板上,案板上事先铺好一层厚厚的碾碎的炒米粉。切糖师傅顾不得刚出锅的糖稀烫手,飞快地把一大堆炒米糖稀摊平。用四根长木条围在四周,再用木锤快速砸平砸瓷实。然后撤掉木条,用切糖刀一刀一刀切成四方形长条,再将长条切成小方块,扫进等待的箩筐里。整个过程一气呵成,看得我眼都不舍得眨。我也总是担心师傅的手会被烫破。等待下一锅出来时,师傅要清理案板,于是那些切碎的边边角角的糖渣子就成了我们的口中美食。那才出锅还烫嘴的糖渣子,又软又热又甜,比外婆家做好的炒米糖要好吃的多。
整个腊月,炒米糖的甜香都缭绕在小镇的空气里。那是过年的味道,是童年开心的味道,是关于外婆家最不能忘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