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时候开始,我就觉得大伯是个有点神秘的人。
去年的清明节,他驾鹤西去了,仍然带着些许神秘。
现在我慢慢想明白了,其实他远没有幼时的我所想象的那么强大,他只是一个心里装满了别人、有着一颗菩萨心肠的普通老人。
大伯生于1928年,在他们老一代中排行老大,他们兄弟姐妹总共有八个,其中二伯在几岁的时候不幸夭折了,而我最小的叔叔要比大伯小三十余岁。
我曾祖父那一代曾经富甲一方,是我们当地最大的船主,家里有上百条船搞漕运。小时候听我奶奶讲,那个时候进我们家的庄园是需要放吊桥的。我爷爷小的时候一直有专门的人帮着抬轿子和牵马,是有名的大少爷。后来曾祖父和曾祖母都吸上了鸦片,使得家道迅速败露,最后他们都死在了大街上。想必我爷爷心里定是充满了恨的,他至死绝口不提他父母的半点事情,所以我们到现在都无法知道自己曾祖父母的名字叫什么。对祖父的印象就是他是个脾气很大的人,经常发很大的火,我们小时候都很怕他。或许因为他这辈子都无法成功的从大少爷的角色转变为一个为填饱肚子而犯愁的贫民的缘故。
为了糊口,大伯从十四岁就出去为生计奔波,最后安顿在上海,成了那个时代漂泊到上海的众多苏北人之一。
小时候,我能记得的就是我有一个在上海邮政局工作的大伯,拿着"很高"的工资。
因为是家里的长子,所以从少年离家谋生之后,他就会把自己除了吃饭能剩下的所有钱邮寄回来,有时候其实就是一两件旧衣服甚至是旧袜子。
小时候和他几乎没有交流,但是心里会盼着他过年回来,因为会有一些在乡下没吃过的稀罕物带给我们,通常会是大白兔奶糖之类的,另外祖父那段时间脾气也会很好,不再乱发脾气。
后来我上高中了,他很高兴因为他说我们这个家族都没什么文化,或许我会成为第一个文化人呢。他特地从上海给我带回来一条牛仔裤和一双皮鞋,这可是我平生第一次能穿上这么好的衣服和鞋子。我家属于赤贫,小时候我所受的苦难要比同龄的人多好多。现在想来,因为贫穷,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其实一直都很自卑。
我穿着新衣服兴高采烈的去学校了,可当时有一个老师看不下去了,他在课堂上不止一次挖苦我,说"看某些人的父亲也不过如此,为什么会穿的那么好"之类的话,我现在都记得那个教书水平很差的教师的嘴脸,那脸上对我农民身份父亲的鄙夷没有丝毫掩饰。多年以后和其他人聊起他,才知道他其实也很穷,我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同样贫困的我穿一双新皮鞋那么看不下去、如此"义愤填膺"。
从我读高中以后,大伯就会邮寄一些上海学校用的试卷给我。我那个时候成绩挺好,他邮寄回来的试卷对于我来说简直太简单了。后来才知道,人家上海考生就是做着那么简单的试卷进入复旦之类的名校的。
后来我到苏州读大学了,离上海很近,我决定去看看大伯。
一个周末,我一个人坐上前往上海的火车,去找那个曾邮寄给我很多试卷的地址:中山南路57号,那是一个离外滩只有几百米远的繁华地段。
费了一些周折,我终于找到了那个地方。但与我心里的想象形成了巨大反差:一个十多平的小屋,家里只有一张床,一个柜子,卫生间都是共用的。他看到我去看望他,有点诧异,但是仍然很开心,张罗着给我做好吃的,还带我到商场买了一件漂亮的夹克衫。
我大伯终生未娶,我们至今都觉得是一个迷,其实他是一个长得挺帅气的人,工作也不错,在医院工作的姑妈曾经给他介绍好几个漂亮姑娘,但都被他拒绝了。我现在想想,除了需要周济贫困的家庭以外,应该还有另外一个因素,那就是我的堂哥。
我有一个堂哥,他的母亲在他只有几个月大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后来我叔叔另外再娶,他就被放在老家跟着我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大伯一直对这个堂哥放心不下,觉得我们家族亏欠他,他主动承担起对这个可怜孩子的扶养义务,可我这个哥哥并不争气,家里费了好大的劲帮他安排在市里读书、工作,但由于自律不严加之监管不到位,最后触犯了法律,做了几年牢。
即使这样,大伯仍旧对他关心备至,他出来以后,帮着他买房,张罗着给他找了个对象成了家,而他自己却一直被耽误了下来。
退休以后,大伯仍然一直坚持独自住在上海的小屋里,他成了一名虔诚的居士。
每次回来,他就不再带吃的回来了,毕竟我们都长大了。他会带些佛家的书或者影碟回来送给大家,但是我们家族的人没有谁愿意听他聊这些倒是还有点非议。这时我成了他唯一的听众,他不厌其烦的跟我讲他所听到的各位大师对诸多经文的精彩诠释。我向来对佛家思想顶礼膜拜,觉得博大精深,也学习了一些佛学的书籍。所以这一段时间是我们聊的最多的日子,每次我都会带他去附近的寺庙去烧香拜佛,向大师们请教学习佛学的点滴体会。
前年我父亲因病离世,考虑到他年事已高,我们就没有通知他回来。
后来我们慢慢找机会告诉他这个事情,他在庙里为我父亲做了佛事,他希望借此为我远在天堂的父亲祈福。
过了一段时间,耄耋之年的他终究还是回来了,我看到他,顿时想到我过世的父亲,失声痛哭。他劝慰到:"人有五福,你爸爸能这样安详的走,是他的福分啊。"我陪他来到我父亲的墓前,他在那念着经,坐了好久好久。
那次回来,我特地买了礼物让他带回去,他很开心,我说:"你在上海有不少朋友,你带着送朋友吧。"
我小叔叔把他送回去,他和叔叔把小屋里的东西收拾收拾,就赶紧催着他回来忙家里的事情。
我叔叔回来第三天,上海那边来电话,说他老人家已经仙逝了,他出生在清明节,离世也在清明节。
我们连夜赶了过去,据门口邻居说,头一天下午还看到他出门,但是第二天就没见他出来,打开门一看,他坐在沙发上,播放器里反复播放着《大悲咒》,而他已经坐化升天了,我送给他的礼物他都还没有来得及送给别人。
在送别仪式上,我看到了数以千计的花篮,很多我们不认识的人痛哭着念叨他的好,默默的来送他最后一程。他静静的躺在鲜花丛中,那么安详,没有一点痛苦。我想他老人家一生没有享到什么福,但他走后,怀念他的人很多,在天堂肯定会福气多多的。
我把他的骨灰带回来,和我父亲安葬在同一个墓园,只间隔了一个墓位。
他没有子嗣,什么时候也不能让他的坟前断了香火啊!
做佛事的时候,我叩了许多头,庙里的大师跟我说:"他修行佛法几十年,肯定早就升天为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