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滩镇实在不是个好地方。
位于皖河下游,原本是片滩涂,后来因为渡口成为集市,现在已经发展成为一个小街镇了。但有的东西就连时间都没法掩饰,比如眼前这个街镇,再怎么繁华,底下也是一块烂透的泥沼地。
我被师傅打发来了这里,并不是个多好的差事。因为那一件把全城都闹得人心惶惶的罪案,我非常不懂事地出了小小一阵风头。师傅,我现在这么叫刘警官,以拉近与上司的私人关系。因为我天性当中懦弱的那一面又开始探头了,我吸取了那一次风波的教训不再尝试表现自己,那种唯唯诺诺的性格在我备受打击之后有些变本加厉了。
照理我是不敢独立办案的,这也是我极力回避的处境。毕竟要不是珊姐出马,我几乎就要断送我的侦探生涯了。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师傅费尽心机要把我派遣下乡,我怀着小人之心忖度了他老人家的想法,大概是给我一个教训,好让不知天高地厚的我落入十分窘迫的状况。
但从我走下河口那辆破旧的公交车开始,我就下定决心,不解决这个案子我哪怕撑着竹排回县城也绝不踏进警局半步了。
正当我因为这种愤愤不平的心情而胡思乱想时,一个老头正在拍打我的肩膀:李警官,就是在这里,我们村的小媳妇们发现了死者。
我的思绪被带回了河岸,一个由石头堆砌的涧坝下面,那块被枫杨种子铺满的浅滩。身边是我找来了解案情的村支书汪德齐,一个年过花甲有点像旧社会族长的男人。
尸体已经被警局移走了,但多少能看到沙地里一滩凝固的血迹。
周围是一群男孩子,一个个不嫌事少的少年,正七嘴八舌议论着这件处处透着惊悚的悲剧。我试图驱散这群讨厌的男孩,他们搅扰了我原本就天马行空的思绪。
不用说这件事情对孩子们有多大吸引力了,毕竟在这么一个日子过得像白开水的小村子突然爆出那么大一宗人命官司,而他们又正好处在人生中最好奇的年纪。我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也就随他们胡闹了。至少在这里并没有多少证据会被破坏。想到这里我忍不住要骂人了,把我扔到这里调查这样一宗案子明显是欺负新人了,简直毫无头绪。
一群早晨起来洗衣服的农村媳妇,来到河边,却看到一个人扑在沙滩上,这毫无疑问是件可怖的事情。等到县警察局接到镇派出所的电话时,已经快到十一点钟了,该死的官僚体系,非要等自己兜不住了才上报。不过也可以理解这种小派出所的谨慎作风,毕竟死人从来不着急。
太阳现在已经很低了,整条大河颜色黯淡下来。我没法在这种情况下还取得什么有效的案情进展,白白耗费了一下午时间。周围都是些嘈杂的声响,秋蝉最后的鼓噪和蟋蟀刚起的嘶鸣,还有村中小孩子不知所云的议论。
我转过身在人群中找到了汪书记:“天色已经很晚了,今天怕是回不去了,能帮我找一下房子暂住一宿吗?”
汪书记好像有些失望,可能想早点了解案子让自己的村子恢复往日的宁静,这件事情已经引起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了,我估摸着我应该不是他接待的第一个造访者了。但他并没有太多不快,还是照样客客气气:“小李呀,今晚就住我家吧,我家没那么人多嘴杂,你办案也方便。”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选择,总算住处有着落了。我收拾一下乱糟糟的心情,打发孩子们散去,跟书记走向了他临河的老宅子。
汪书记家就他和大娘两个人,独生子听说在外做生意很少回来,我被安排在了二楼他儿子的书房。大娘的农家菜是今天唯一可以称许的地方,看来我们书记大人嘴也是蛮刁的。
我吃完饭跟汪书记大致讨论了一下案情。我承认一个魁梧大汉伏尸河滩的景象与这个村子的安静祥和是有点格格不入的。尤其是死状甚惨,看起来生前吃了不少苦头。眼下这个村子可能就藏着那个能把一个壮汉虐待致死的狠角色,单单这个想法就让我不寒而栗,何况河谷的深秋本来就吹着一股沁心的冷风。
但我还是强自镇定打起精神,毕竟一个人命大案等着我去处理呢,这时候可不能这么怂。
我拜托书记找到了所有的证人,证人这么个说法还是很值得商榷的,毕竟村里人见识少又喜欢吹牛,你得费好大功夫才能排除他们臆测和夸张带来的干扰,这种情况师傅专门叮嘱我要格外注意。很快,昏暗的白炽灯下就聚拢了一群人。
他们似乎等不及我的盘问,一个个都很想分享自己的经历,放佛这种经历也是种值得夸耀的事情。那几个据说发现尸体的大婶们在一起拌碎嘴,一个在纠正另一个的说法:“是趴着的,脸还沾着水坑呢,背上湿漉漉的,我觉得啊肯定有邪事。”另一个马上应和:“是啊,我也觉得,这么大一个男人哪能不声不响没了呢,肯定沾上晦气了,说不定啊迷了心睡河滩上淹死了。”“那怎么还搞出一身伤来了呢,没听说淹死的人还带伤口的。”一个稍微年轻一点的媳妇反驳道。“水鬼挠的呗,以前根子死的时候不也是一身伤。”刚刚那个应和的大婶立刻回应。
“胡扯!”书记忍不住喝了一句,那群女人马上住了嘴,意识到自己有点说远了的大婶有点难为情。“根子那是光膀子被水边的藜草划拉的,这能一样?说案情就说案情,别说些有的没的!”
我意识到书记因为女人们嘴多说到自己村子的事情有些愠怒,也就没有插话。
“家宝你说吧,这人你说你见过?”书记试图把这群证人引导回具体的案情上面。
旁边站着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应该没怎么读书,有些过于憨厚了。他挠挠头不紧不慢地看着人群,好像生怕他们反驳他的话一样。“是的,叔。我昨天正牵牛回棚子呢,就看到那个人从河里走上来呢。我当时看到这么高一个人还吓一跳呢,天那么晚我又看不清脸,还以为是个鬼呢。我妈以前就说河里有不干净的东西,淹死过日本鬼子,我妈说那日本鬼子不像电视里那些小个子,是个能骑马能开飞机的壮汉呢。”
似乎被自己的话吓到了,这个半大的孩子说着说着有点心慌意乱。不过他也不是乱说,他口中的大个子日本人其实是当年空袭县城老街店铺后来飞机出故障掉落河里的空军。这个故事从老城那些茶馆里就能得到印证。
“这么说这个人昨天就到了村子?”我向书记求证。书记点点头:"整个村子就家宝见过,这孩子实诚,不会乱说胡话的。我们确认过,那个人确实个子跟家宝说的差不多,而且是个光头。”
这倒是个有价值的线索,既然这个人昨天就到了村子肯定有歇脚的地方,说不定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书记可能意识到我想问什么,摇摇头摆摆手:“我说了整个村子就家宝见过这个人,我们也不知道他在哪过夜的。”
我有点失落,本来以为当一个侦探就真的像小说里面一样,不经意间就能冒出许多蛛丝马迹,然后串成一线,拽住这条细线就能揪出粗壮的藤曼,沿着藤曼摸索下去就能揭开谜底。我跟师傅时间也不短,但师傅教给我的都是现场勘察,可这里根本就没有现场,唯一可能的凶杀现场偏偏是在一条河,在那里找线索无异于刻舟求剑,那可是条河啊,什么都不会留下。
“呆子,你就是个呆子。”耳边响起的是珊姐的声音,这声音在我苦思冥想的时候总在不经意间跑到我脑海里,挥之不去。“谁让你找证据了,你是警察吗?用证据就能破案这事警察都会干。你要找破绽,证据是真的破绽是假的,你要找的是一个假东西知道吗?什么是假的,再高明的骗子也不能把假的变成真的,你要做的是把它的破绽揪出来。我爸爸玩的是证据链,我比他层次高一点,我玩的是破绽点。”这都什么玩意儿,对我分析案情有帮助吗?我越想越觉得憋屈。
“还有人了解关于死者的情况吗?”我有些疲惫了,更多的是失落,失落加重了我的无力感。
“我。”一个怯生生的嗓音,听起来是个姑娘。我看到人群中站着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小妹妹,周围的人侧过身子好让我看清她,我示意她讲下去。“我其实没有看见他。”妹子有点犹豫,不知道是胆子小还是没有底气。“但我听到了他说话,像是在跟人对话。我听得不太清楚,因为他说的是北方话有口音。不过我听到一句别过来,别跟着我,有多远滚多远。”
“我就说这事邪乎,可不是被鬼缠上了吗。”饶舌的大婶更加笃定了自己的想法,不禁大声说了出来。
我感觉思路有点被带偏了,这他妈纯粹是个鬼故事啊。我感觉再这么问下去我都要去写小说了,于是止住了大家的发言,大家也如释重负地离开了书记的家。
我的偏头疼又开始发作了,我得做点什么来转移一下注意力。听到要他陪我去河边走走的提议时,书记有点犯难。“不会真的有鬼吧?”我有点旁敲侧击的意思。“那倒不是,我这人从来不信邪。不过我们这里不一样,尤其是河边,有点邪乎的地方,我们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也不愿意大晚上去河里,何况你一个生人,怕吓着你。”
“不会的,我们这行就是跟死人打交道的。如果真有鬼,破案倒是容易多了不是!”我随口撒了个谎,其实自己多大胆子自己有数,打小就怕黑,为这事师傅一直损我,奇人一个,怕黑还摸黑,靠上这一行。我要真有那胆子何需找人陪我壮胆呢。
书记见拗不过我只好跟我走一趟。
来到河边我才意识到书记说的邪乎是什么意思。那么大的月亮照在河面上,河水粼粼发光,但那种光里面透着一股深不可测的暗影。风从河面倒吹到河堤上,阴冷到骨子里。我不禁打了个哆嗦,怀疑自己眼花,似乎看到河上有东西在游走。
我指给书记看,他面不改色:“影子而已,今晚月亮大,又有风,水面上有些动静很正常。”我将信将疑。书记似乎在揣测什么,神色有些凝重,是在怀疑眼前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不是警局派来的吗?这神情我以前是见过的,不信任中带着一丝轻蔑。
我忽然有种要证明自己的强烈冲动,就那么一瞬间,这个念头打消了,因为河边传来了声音,居然有人在唱歌:“可怜人,可怜人,可怜被掏心,掏心喂黑狗,黑狗不知情。”完全没有任何防备,我死死抓住书记的胳膊:“这,这……”书记扶住快要惊厥倒地的我,拍着我的肩膀:“别怕,没事,那是我们村的疯老头。”说着脸上浮现出一股厌恶又有点羞愧的表情。
“大晚上的鬼哭狼嚎什么,也不怕吓着孩子们!”书记高声叫骂起来,那声音就止住了。但过一会又响起来,这次声音小了很多,应该是走远了:“水淹鬼,水淹鬼,专拉短命鬼,长寿的做贼你拽不住腿。”“外乡佬,外乡佬,你有命来没命跑,怪就怪你身家一大包。”那声音逐渐拉长变低,终于被撕碎在风里。这老头的声音听得我心里直发毛,再也不敢呆在河边了,拉着书记就往他家走。
“那老头就是根子的爷爷。根子这娃可怜,爸妈在外打工出了事,被送回来还是个吃奶的孩子。他爷爷拉扯着他,因为要养孙子自己又没本事所以手脚不干净,村子里都是同宗的亲人也就没怪他们,有时候还往他家送点东西,可这老头管不住手,照样偷东西。好在根子讨人喜欢,也不知道是不是这老头太缺德,根子这么好一个孩子长到二十岁还是没留住,玩水淹死了。打那以后啊,这老头就疯啦,老是深更半夜在村子里晃荡,不人不鬼的,唉,没吓着你吧?”
“没有没有!”我掩饰着自己的窘态。不过想到老头子有点唏嘘,反倒没那么害怕了。
我躺在床上,思绪神游天外。本来是来查案的,结果成了采风,听着一大堆不着调的故事。
多希望珊姐在这里啊,她肯定一眼就能看出问题出在哪里。
我掏出手机,给珊姐发了条信息,一直等她回复,等到油尽灯枯了还没有反应。我歪着头,趴在枕头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做了个很长的梦,梦中那个半夜唱歌的老头子变成了一个怪物,坐在大河中央对我笑。我惊出一身冷汗,从床上爬起来,发现天已经亮了。急忙看手机,有回信。我抓到了救命稻草,打开一看,三个字:“听声音”。
黑寡妇又在捉弄人,难怪不招人待见,起了个这么晦气的外号。让我去听谁的声音?
生气归生气,我好像记起了什么。马上跳起来,用凉水冲了把脸就下楼了。我得找一下那个学生妹,只有她听到了声音。珊姐肯定是在暗示我这个。
学生妹比昨天更紧张了,一张因为雀斑显得格外白净的脸泛起了红晕。
“你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
“嗯,我昨天都说了!”
“再说一遍!”
“别过来,别过来,别跟着我,有多远滚多远!那个人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在哪?“我有点操之过急,似乎吓到了小妹妹。
“我家院子里。不,应该是院子外面!”
“带我去你家院子看看!”
我说着拉起妹子的手,她使劲挣脱了,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书记也很紧张,毕竟案子有进展。
我们一起来到了妹子家,一座很小的房子却围了很大一圈院墙,显得有些空旷。
我绕着院墙来来回回地走,出现了诡异的一幕,一个年轻人兜圈子,一个老头和一个女孩紧跟着,不消一会就围上来一群人看热闹。我并没有发现院墙有什么蹊跷,反而注意到离院墙不远的地方有几个干草垛。妹子看我拍打自己的脑袋觉得有点滑稽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来到干草垛旁,果然有人躺过的痕迹。
“包裹呢?”我回头看着书记,有点质疑的神情。书记似乎不太明白我在问什么?一下子愣住了。
“那个外乡佬的包呢?”我再次质问。
“什么包?”
“疯老头说的包!我以为你听清楚了,外乡佬有命来没命跑!”
书记忽然脸色惨白,死死盯着我。
很好,就是这张脸。我意识到离真相更近一步了,事实上我已经有点飘了,脑子里浮现出师傅的赞许,珊姐的爱慕,简直让我有些浮夸起来。
意识到这样不好,我收回了傲慢的神情,换上了一副比较专业的面孔。
书记似乎经历了一场天人交战,有些无奈,但又突然变得轻松起来。他叹了口气就不再作声。
我的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了一下,我掏出来看了看放回了兜里。
我站起身来,环视一周,大家的脸上都很凝重,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汪书记,我们走吧!”
书记认命地跟在我身后,我们回到了河边,本来大家都要跟着,书记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他们也就没有跟上来,在远处聚集,不是有几个人回过头来看着我们。
“我承认这是个很简单的案子,你们在某种程度上把事情复杂化了。”
我盯着那块浅滩,语气突然轻松起来。
“你不好开口,我替你说吧。五分钟前我以为我找到了真相,而现在我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其实我们也知道瞒不住,但是我们害怕,所以才骗你。”
“我明白,毕竟这是件可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