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推窗,檐角正滴着白露。忽见墙根碎金点点,原是桂花谢了。这一季的桂香来得极短,像被谁从日历上生生撕去的页码。花事潦草得近乎残忍,倒叫人想起那年病房里的消毒水味,也是这样不打招呼地漫上来。
母亲总说,桂花是能酿出光明的。从前在老宅,她总在晨雾未散时提着竹篮去采花。沾着露水的花瓣在青石臼里捣成琥珀色,揉进糯米粉就成了会呼吸的月亮。那时街巷里飘着的甜,是能粘住整个秋天的。而今超市货架上的桂花酱,标签上印着"古法手作",却再寻不见竹筛筛落的星星。
楼下新开的咖啡馆在卖"桂花冷萃",玻璃杯上凝着水珠,像都市人未干的泪。穿亚麻围裙的姑娘往拿铁里撒金箔,人造的璀璨在深褐漩涡里打转。邻座的白领盯着手机屏保——去年在灵隐寺拍的百年老桂。她说要请假去看花,可钉钉提示音总在凌晨两点响起。
我蹲下身拾起一枚落桂,薄如蝉翼的花瓣蜷成问号。忽然记起植物园那位守园人,他总在月夜提着马灯巡园。某次撞见他对着枯死的梅树喃喃:"再忍忍,地气还没走到第七层。"后来那树当真在立春抽了新芽。或许草木比人更懂时序的隐喻,知道所有离去都是未完的逗点。
地铁口卖糖炒栗子的老人换成了自动贩卖机,暖黄灯光下,铁锅里再腾不起带着柴火香的白雾。但今晨经过旧货市场,竟瞥见竹编的笸箩里晒着桂花。卖笸箩的阿婆用皱纹织就的网,兜住了最后一把秋光。她说这是屋后老桂落的,不比公园的差,"香得很,能飘三层梦"。
暮色漫过写字楼时,收到老家寄来的包裹。粗陶罐里的糖桂花沉睡着,揭开封泥的刹那,二十年前的月光忽然溅了满手。原来有些东西从未消失,只是候在岁月褶皱里,等某个开罐的契机。就像护城河底的宋代瓷片,总在旱季显露出青色的记忆。
楼下的孩子们在收集落叶做标本,他们不知道每片叶子都写着年轮密码。我悄悄把拾来的桂花夹进《枕草子》,清少纳言的文字忽然洇开墨香。或许所有凋零都在酝酿重逢,如同寒冬里种球茎的农人,早已听见地底窸窣的苏醒。
此刻晚风捎来隐约甜香,不知是哪家的窗台还留着桂魄。忽然明白,快时代里慢的不是脚步,而是我们凝视露珠从叶尖坠落的耐心。若能在扫码支付时看见花瓣飘落的弧线,在会议间隙听见露水凝结的轻响,方知万物凋敝处,正是光阴开始重新刺绣的针脚。
玻璃幕墙映着最后一缕斜阳,像块正在冷却的琥珀。我按下发送键,把这篇文字投向电子海洋。不必担心桂香消散,因为总有人在混凝土森林里打捞月光,用文字的陶罐封存四季轮回的密语。而下一个花季,或许就在某位读者泡开的茶盏里,徐徐舒展成金黄的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