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不知心底事

晨起五点，我惯常出门锻炼。经过竹屋时，隐约看见了一节龙胆花叶伸出窗外，淡紫的颜色在青绿色的竹屋外面特别惹眼。无风的早晨，花叶却瑟瑟发抖，我忍不住一路小跑想去探个究竟，待我走近，花叶已经不见，难道是我眼错了？却见婉清斜靠门边，今日倒是不见长褂了，着一身百蝶穿花轻衫，淡烟色褶裙。那蝴蝶倒像是行将匆匆而过似的没有生气，灰扑扑的。我见婉清虚弱，便轻扣柴扉，扶她坐下。因今日是短褂，扶她时一节手臂真切地露了出来，的确是青青紫紫的伤痕和枯斑。她见遮掩不过，叹息了一声：相见争如不见。她站起身，重又靠向竹门，眼睛摁住了院子的方向。我虽然就在她身侧，却似乎有一条长河横亘在我们之间，她的眼光如一汪深谭，不见潭底。
我自小长在乡野，三岁上母亲过世。父亲把我卖给了过路的货郎，原本也是家里穷得活不出来了。所以自我记事起，便跟着货郎阿爹四处走街串巷，虽然日子过得清苦，阿爹却是极疼我。我们爷俩居无定所，只能一地一地地走。记得有次进了一段山路，阿爹对山路不熟，挑着货担，连人带货滚进了山坳。阿爹大概摔伤了腿，一时无法上来。我和阿爹隔着一段丛林。阿爹教我辨认黄葛树，说这段山是有的。我记着阿爹描述的样子在山里寻找，又不敢走太远，好容易找到了黄葛树，采了叶子，让阿爹敷上。那几天里阿爹白天稍微休憩，晚上就隔着树丛给我讲故事。阿爹的口气不见伤感和疲惫，似乎没有受伤。我听着阿爹的声音，觉得一点也不惧怕，反而生出了一种安全感。那是夏季，到了晚上，成群的萤火虫藏在草堆里、树梢上，点点蓝盈盈绿幽幽的光，把天空映得比白天还要透亮，听着阿爹的声音，连我的梦都是馥郁的。几天以后，来了一个少年，跳进山坳里，把阿爹背了上来。聊天中方知，少年也是来寻黄葛树。阿爹蹒跚着带着他找到了黄葛树，还教他扦插的方法。
阿爹也是年迈了，这次受伤让阿爹的身体眼见着衰弱了，阿爹不能再四处奔波了，我们便在蜀地安了家。阿爹教了识了几个字，我从少年哥哥那儿也寻得一本。
我转眼看了看，书是新的，用娟秀的小楷誊抄的《四书集注》。旧的已经发黄，怕是不敢再翻一次。我想着她和少年一起立在风中，杏花如雨飘落，少年意气，多美好啊！
这样美好的时光啊！婉清的嘴角带着记忆的温度。过了两年阿爹便过世了。少年哥哥也举家南迁了，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至此也生了一场大病，脸上的枯斑也是那次留下的。阿爹留了些银钱给隔壁的婆婆，后来婆婆做主我便潦草嫁了。很多年了，我随着黄生辗转各处。她叹息里的多年，和书案上的《四书》一样，该有百年了。
关于那次大病和嫁人的曲折她只是这样轻轻带过，我想必定也是一段悲痛的往事。那幽暗的岁月就此随风也好。
那你身上的青紫？看着很多是新伤。我实在忍不住。
阿娘！一声清脆的童声打断了我们的对话。在我们的城市里，还有人用“阿娘”这样贴心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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