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太抬头直直地盯着儿子，说：“我要去看颖儿。”停顿片刻，又强调道：“我要去看颖儿！”

听到的话，是“要去“，不是”想去“，张耀庭感觉到中间的细微差异，看着母亲有些倔强的表情，觉得头大如斗，心烦意乱，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齐婉清在一旁也愣了。她不知道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婆婆怎么忽然来了这么个要求？作为媳妇，她不好说什么，她焦急地扯了一下丈夫的衣袖，示意他赶紧想辙阻止婆婆。

张耀庭面带难色，迟疑地说：”娘，颖儿现在是人家的媳妇 --“

”人家的媳妇又怎么了？“张太太一反常态地打断儿子的话，”生孩子了，娘家人不能去看看？“

”娘，这样于礼不合呢。“张耀庭有点无奈，心想着老娘怎么忽然变了个人？嘴上还是劝说着：”这样对颖儿也不见得好啊。“同时对着妻子挤眉弄眼，要她帮着劝说。

一辈子都循规蹈矩的张太太不吭声了，脸上的表情有所松动。

齐婉清接收到丈夫的示意，轻声细语地劝说道：”娘，小姑她刚生了孩子，要坐月子，不能见风，也不好见人，咱们就是过去也见不着不是？“

“算了，不去就不去吧，”张太太不再坚持己见，只是吩咐道：”让刘妈送点东西过去。“说完站起来，挥开儿子媳妇伸过来的手，扶着丫鬟的胳膊，慢慢走回上房去了。走了一半，停下脚步问道：”你爹，他知道了？“

张耀庭赶紧回答：”王长生来柜上报信时，爹在呢。“想到老爹当时那副纠结、别扭的样儿，他有点哭笑不得。

当时王长生满头大汗地出现在店铺里，刚好遇到张老爷和张耀庭在场。因为是开门做买卖的地儿，张老爷满脸不忿，却不能直接对王长生发作，只能气鼓鼓地一直瞪着王长生，不断释放出”我非常生气、我不想见到你“的强烈冷气。

聪明的王长生只是对着张老爷深深鞠了一躬，却机灵地向张耀庭报告：”大少爷，颖儿昨天生了，生了个女孩儿。“

张耀庭一听，高兴得几乎跳起来：”真的？太好了！”他正想抓住王长生问个详细，却被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打断了。

“嗯哼。”一旁的张老爷突然发声。他仰脸朝天，语气生硬地冲着门外说：“自己媳妇生孩子，不在家帮着照看着，在外面瞎跑算个什么事儿？真是不上道！“

”嗯？“”呃？“张耀庭和王长生同时傻眼了，张老爷这是在指责女婿不关心女儿？他听到王长生的话了？

王长生又鞠了一个躬，轻声说：”长生就是来报个信儿，这就回去了。“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切、戚、哼、哼哼！“张老爷对着王长生的背影好一阵子吹胡子瞪眼睛，只是没有怒骂出口。他回头看见儿子有些呆愣的表情，感觉气不打一处来，开口训斥道：“傻楞着干什么，还不回去见见你娘！”

“啊？哦！”张耀庭醒过神来，立刻出门，顾不上准备马车，牵过一匹马，直接翻身上马，跑回家了。

当天晚上，张老爷回到家里，并没有提一句关于女儿的话题，其他人也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关于张颖儿、关于孩子的任何话题。但是，当特别丰盛的晚餐出现在餐桌上，张老爷要了一壶酒，自斟自饮，最后居然有点醉了。

随着一阵阵凉爽的秋风吹来，盛开的桂花全部凋零了，空气中的香气也慢慢飘散，最终消失殆尽。

张颖儿的孩子满月了。

穷人家的孩子总是养的粗糙，也没有那么些讲究。没有满月酒，只是给产妇煮了一碗面条，卧了两个鸡蛋。要知道，即使在月子里，张颖儿也不是每天都能吃到鸡蛋的。

王长生为了照顾妻子，每天能够出去做工的时间大为减少，小家庭的收入骤减，慢慢有点捉襟见肘的窘迫了。

王长生当年做学徒，基本上没有收入。后来得了一笔张家大舅哥婚礼奖金银子、在张家打工积攒的工钱银子，买了小房子、娶了张颖儿，已经所剩无几了。张颖儿生产时，请接生婆的银子都还是用了张耀庭来看望张颖儿那次，留下的那个素色钱袋里的散碎银两。

张颖儿坐月子，基本上靠的是张家送过来的一篮子鸡蛋、一包红糖、两只鸡、一块猪肉、一袋子大米和一袋子小米。张颖儿怀孕期间营养不良，月子里就奶水不足，全靠着米汤喂孩子过来的。好在秋天是收获的季节，瓜果蔬菜相对便宜，填饱肚子不是问题。

家里添丁进口是好事儿，可是对于贫穷的小夫妻来说，生活的压力不谓不沉重。王长生重新开始了早出晚归，寻找工作，赚取家用的日子。

出了月子的张颖儿摘下了头上防风的帕子，脱掉厚重的衣裳，挽起袖子，开始接手所有的家务。每天独自在家照料幼小的女儿，同时，继续接收帮人缝缝补补的活儿。因为生产、坐月子，张颖儿有一段时间没有能够帮助家里挣回一个铜板了。

看着女儿嗷嗷待哺的稚嫩脸庞，想着家里空空的粮缸和所剩无几的银钱，张颖儿人生头一次真正感受到生活的危机和压力，感受到赚钱的紧迫感和重要性。

她几乎是拼了命地在干活，除了做好所有的家务活，哺育女儿之外，她所有的时间都拿着针线，一刻也不停歇。

生产后营养跟不上，出了月子又拼命干活，张颖儿的脸色一直都是苍白的，脸颊瘦小，早已不复丰润，一双曾经明亮的大眼睛也深深凹陷在脸庞上，曾经饱满红润的双唇也没有了血色，曾经白皙柔嫩的双手满是粗粗细细的伤痕和明显的茧子。

年纪轻轻的张颖儿，像一朵还没来得及盛开，就被风雨侵袭，开始枯萎的鲜花，完全没有了鲜活的生命力。

她完全不知道，也不在意自己外貌的彻底变化，却每天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把粗布衣裙洗得干干净净，缝补得妥妥当当，从来不以邋遢的形象示人。

她笑着对崔大婶说：”我现在是有闺女的人了，不能让闺女被人笑话她有个邋遢娘。“她说到做到，终其一生都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出现在人们面前。

深秋时节，秋风一阵凉过一阵，树叶随风飘落，满地金黄。不同于庄稼丰收时的金黄，这种金黄带着一股凄凉。

张耀庭终于忙完一年之中买卖最重要的一段时间，抽出空来，带着礼物再次出现在东街那肮脏混乱的小巷中。他心中有些忐忑，不知道妹妹现在是个什么状态？他甚至准备见到张颖儿之后，承受泪水的冲击。想到妹妹可能出现的梨花带雨的容颜，他自己先在心里绞痛不已，感到十分痛苦。

眼前低矮的房门轻掩着，没有挂锁，也没有上拴，张耀庭举手一敲，年久缺油的门轴“吱呀”一响，房门打开，屋内的状况尽收眼底。

“谁呀？”坐在炕上拿着针线的张颖儿抬起头，有点惊喜地喊了一声：”哥哥！“她赶紧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动作麻利地下地，嘴里张罗着：‘哥哥，你怎么来了？快进屋，炕上坐。”

没有想象中的激动不已，没有预料中的泪雨滂沱，张颖儿脸上那由衷的欢喜，让张耀庭心里五味杂陈。他大步向前，扶住妹妹的胳膊，嘴里也欢快地说：“我怎么不能来了？我来看看我妹妹，看看我的外甥女儿。”心里却因为捏到妹妹细瘦的胳膊而“咯噔”了一下。

“哥哥你坐着哈，我给你烧碗水喝。”张颖儿轻轻从哥哥手里抽出自己的细胳膊，转身走到灶台旁，嘴里还说着：“我闺女在炕上，睡着了，哥哥尽管看个够。”

张耀庭想到上次颖儿端来的那个粗瓷碗和浑浊的水，完全没有想喝水的意愿。他连忙阻止道：”颖儿，别忙活了，哥哥不渴。坐下说会儿话，我一会儿就要走了。“

张颖儿听了哥哥的话，也没有多想，就回到炕边，在炕沿上坐下，伸手抱起炕头上的襁褓，递到张耀庭面前，笑着说：”哥哥看看你的外甥女儿，长得俊吧？“

张耀庭接过襁褓，仔细打量着包裹里的小娃娃。只见那孩子紧闭的双眼上覆盖着长长的睫毛，眉毛清晰且细长。小鼻子尖尖的，高鼻梁，红红的小嘴像花骨朵，小脸蛋不算圆润，却带着一点点红晕。他越看越喜欢，忍不住笑起来：”哈哈，真是个小美人！完全是咱老张家人的摸样儿，漂亮！“

也许是张耀庭的声音过于响亮，惊扰了美梦，睡梦中的小宝贝皱起了眉头，小小的嘴唇噘起来，闭着眼睛发出小猫一样的哼唧声音。张耀庭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没事儿，我来吧。“张颖儿接过襁褓，熟练地轻轻拍着，小宝贝又安静下来。

兄妹俩两双相似度极高的大眼睛互相对望着，一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