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你，无论我，还有的是时间犹豫一百遍。——题记
今天晴。上午约两位朋友带各自两个2岁多的双胞胎宝宝来西郊宾馆玩，看阳光中小朋友们在大草坪上奔跑撒欢，我们每个大人的内心都无比明亮。下午我在家休息、看书、等先生从老家回来。黄昏，我继续拿出家什和明前龙井做抹茶粉，期待一天比一天做得完美，这个樱花季，我迷上了抹茶。如果说每个城市都是一道美味佳肴，各有各让人食指大动的色香味俱全，那重庆一定是热辣滚烫的火锅挑逗舌尖，巴黎法餐如琳琅美人优雅中携一丝狡黠，墨西哥城的玉米饼承载着肉与鱼的鲜香，而京都的古朴温婉，便由此诞出一盅清新抹茶。我执著于抹茶的原因是因为它是一种慢生活，可以明目、提神、醒脑，且让人长寿。
抹茶就是用天然石磨碾磨成微粉状的覆盖蒸青绿茶。这也就意味着，从茶叶到工艺，抹茶不等于普通绿茶粉。一是覆盖，每年4月上旬，茶农会为茶树全部搭上遮阴棚，限制茶叶的单宁增长，提高茶叶的鲜味，让之后生产出的茶粉变得更绿、更香。二是蒸青，即是先蒸茶，然后吹干，最后180度烘烤并去掉半成品茶叶的茎和梗。三是用天然石磨磨粉，两个磨盘之间缝隙非常精确，轴承都是用橡木制作，既耐用又能给抹茶粉添加更丰富的香味。栽培、加工、碾磨三大步骤，从气味、颜色以及口味，影响着抹茶的品质。而每一个流程都需要十足的精细和耐心，更需要百年手艺的传承，以及极致专一的匠人精神。
听来颇有日式韵味的“抹茶”其实起源于中国，自隋朝兴起而盛于唐宋点茶，“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点茶斗茶，甚是风雅。后随遣唐使漂洋过海，发展成后来的日本茶道。茶文化传到日本是奈良初期，日本派往唐朝的遣唐僧将茶种带回日本种植，同时把唐代寺院盛行的“供茶”和“施茶”方法也带回日本。不过，品茶只限于寺院内，并未推广到民间。唐宋时期，中国人饮用的都是抹茶，又叫“末茶”。陆羽著《茶经》之后，品茶就由寺院走向民间，出现了文人茶。奈良时代与平安时代，日本流行的“团茶”就是唐代文人茶所用的一种茶。平安中期，日本废除了遣唐使，“团茶”也因之而渐渐消失，代之而起的则是宋代盛行的“抹茶”。到现代，抹茶已成为日本茶文化中重要的组成部分。最后抹茶衣锦还乡，在国内也流行了起来，但都是作为配料加入各种美食之中。
茶道起源中国，毋庸置疑。至盛，又以宋时杭州径山寺“径山茶宴”为最。径山茶宴是个怎样情景？僧侣围坐，谈经论佛。茶宴十分郑重，围坐处有司客按盏奉茶，主持依次注水调茶，后宾主互致意，各自举盏，浅呷半口后缀饮品茗，发出簌簌声响，称为“行茶”。茶礼毕，论事，诵经，赋句。此茶宴庄明严谨，冲泡，递接，致意，品饮皆有其既定礼数，茶具亦尽其精致。后来日僧昭明入宋求法，辗转入径山寺山居五年。归国后带回宋朝“点茶法”与扬名天下的“径山茶宴”。时隔300年，提出“和，敬，清，寂”之思想，终成日本茶道集大成者。日本茶道讲究遵循“四规”、“七则”。四规指“和、敬、清、寂”，乃茶道之精髓。 “和”意味着人与人之间的心的调和，强调客人对主人以及茶事活动也要和谐。“敬”，表示相互承认、相互尊重，并做到上下有别，有礼有节。“清”，乃拂去浮世俗尘之意。“寂”是茶道追求的最终境界，表现为佛教中心的涅盘、寂静。七则指的是：提前备好茶，提前放好炭，茶室应保持冬暖夏凉，室内要插花保持自然清新的美，遵守时间，备好雨具，时刻把客人放在心上等等。
回想在自己二十多年的职业生涯中，曾有很多次去日本，一般都是往返美国时途经日本时稍事停留，在东京或大阪开次招商会或拜访知名企业。唯有一次很难忘，是我自己的一次私人旅行，我们住的旅店刚好正对着富士山，可以泡温泉，也可以学茶道。那一天，我去茶室，老师刷茶给我，除茶外，她还做了茶点，粉色和菓子，装点了一些樱花瓣小叶。她习的是日本茶道中里千家一流，汤沫以细腻浓郁为上乘。她将茶递予我时，顺时针将茶碗转九十度。后来才知道，茶道中茶具分“前”与“后”，无论主客，但凡将手中之物递出，且记以前方示人，表以尊重。她面前看起来像只小刷子的器具叫做茶筅，用于击拂茶汤，《大观茶论》曰，“搅动茶膏，渐加击拂，手轻筅重，指绕腕旋，上下透彻，如酵蘖之起面，疏星皎月，灿然而生”。钓釜是烧水用的炉具，釜小而偏长，两侧衔铜环，环连钩，钩上系有长链，长链自天花板上悬垂而下，将铜釜悬于四方的地炉之上。茶道中讲究时令，夏日风炉，冬日地炉，风炉与地炉又依据月份变化而不同。最奇特是一年中三月，只用钓釜。由钓釜中取水极考验茶人功力。最好的时候，执杓舀水，釜身晃而不乱，满满是古朴春趣。日本抹茶茶碗，就是今烧茶碗，也是后来“乐烧”的开端。除此之外，还发明了吊桶水壶、竹制锅盖架等茶具，完全取代了唐物，形成与唐物精致华美相反的，追求朴拙、自然风格的寂寥的“侘”茶道用具体系。正是由推崇华丽奢侈的唐物到能发现本土“平凡之美”的转变，让日本茶道的美学载体实现了转变，形成了以真诚、谦逊、不奢华为核心的“侘”茶精神。这些看起来“侘”的茶器，并非真的简单寒酸，而是在制作和发现过程中包含着谦逊的“侘”之心，这些器物体现出来的，也就是茶会主人的谦逊之心。“侘”这一文化理想——有中有无，无中生有。它不是悲观失望的寂寥，而是一种安详沉稳重获新生的寂静。有趣的是，与中国重视点茶技巧不同，日本茶道并不重视点茶本身的技巧。至今我还记得，当有人询问点茶要诀时，老师的回答是：“夏天办茶事要使人感到凉爽，冬天办茶事要使人温暖，炭火要烧开，茶要合口外，就没有什么秘诀了。”
依然记得那一年是暖春，白梨和樱都开得早。炉中炭火噼啪，大概是炭烤得茶室过份的暖，我们将东角移门开了一隙。这一开，东风随春色入，明亮的光在凉的席上照出小方阴晴。枝上春鸟时鸣，使我想到与她初相识的那个三月，茶课上只有我。这是一节极平常的茶课，因为下雨，室中冷光翳翳，记得是在一片压抑的昏色中，虽是雨天，她仍穿了身樱色小纹和服，没化妆，只在唇上擦了薄薄粉釉。远远看，偏丽得惊人。那一天，她选了与和服颜色相近的粉五瓣樱花碗，碗中搁着茶巾，巾前茶筅斜倾，碗上茶杓倒扣。几步跪坐入席，她将一应茶具置妥，后于怀中取出帛纱仔细折叠，郑重擦拭装有抹茶的薄器与竹制茶杓。我坐于对坐客席，见壁上插了支白茶。彼时釜中水声沸若泉涌，盖掀起，一阵白烟缭绕。白烟后，麻里取柄杓自釜中舀半瓢水，后至茶碗上方缓缓注下。此刻，满室寂静只闻水声潺湲，似三月春分清溪泻雪，于此翳翳昏色中破出一抹春丽。人是容易被小事所愉悦的，至少我是这样。闻水声，又见她俯身垂眸，专心清洗茶筅与茶碗，心情便莫名愉悦起来。待她将茶具一一擦拭妥当，才取薄器打开，以茶杓取二勺茶粉入碗，临末，于碗壁上一磕，发出极轻的声音她刷茶的动作很可爱，脸通红，有种较劲的认真在。手中茶筅在碗中因搅动发出沙沙的响。极快的节奏，像春潮带雨，晚来风急。少倾，碗中茶沫初成，刷茶声亦次渐慢了下来。此时刷茶，似闺中女子淡扫峨眉，缓缓若干来回，旨在将茶沫匀平。印象深刻还因为，雨停了，大约她刷茶那会，有光线自身后移门鱼贯而入。那光初初只在茶席一角，后跃上素壁，攀上晚开的白茶，不到片刻，将原先暗的茶室照得敞亮。按奈不住，我转身将移门推开一隙，雨后春色喧腾而入，我接过茶碗。只觉那里有浓浓春色一瓯，几番拂了还满。的确，那是我喝过最好的一碗薄茶。此情此景，不可复制。只在日后偶尔想起。老师说，人生聚散匆匆，唯茶事永恒。于此永恒中生出万种偶然变数，遇到了，便遇到了。也许是“一期一会”最原始的解释。
在此当中，擦拭很讲究，先取出帛纱展开，捏住其上两角，在身前微微内折后再展开。左移变换两角，对折再展，依次变换四次才开始擦拭茶入。老师说，此四折四展别有深意。一折，为父母双亲，拂其忧心。二折，为知交友人，掸其乱心。三折，为此间茶客，去其烦心。四折，为自己，收心凝神，拂尽尘寰间风尘仆仆，跪坐茶席，只留慈悲与静心随三分春色入茶。然后，将移门阖上，茶室中便自成一独立世界。室外烦忧，困扰，闲愁种种再与此间无关。而后低头为茶，抬头是客，上有花开五分，下则水煮二沸。好的茶人执着于眼前，仿佛一杓，一罐，一水，一碗皆是生动。好的茶人亦存善全之心，若茶为美，水为好，浓茶便是低眉垂眸，以茶筅将最美与最好细细和匀，待成就一碗春色无边，再谦敬奉予人前。做好茶，将茶碗于手中转两次后递上。茶客饮第一口，茶人问，此茶尚可入口否？客答，甚好。所以“一期一会”的另一层含义是美好的相遇背后是一颗体察他人的善全之心，更少思虑自我，更多思虑他人。茶道中许多细节都体现这点，作为茶客，是能感受到那种以物代言的周全。也只有本一颗为他人存留美好的善心，才有“无常”中使人纪念的“一期一会”。所谓“世当珍稀”，惜的是“缘”，更是“心”。
今天的微信日历上说：“无论你，无论我，还有的是时间犹豫一百遍。”犹豫是美的，有时间犹豫更是难能可贵，因为年轻，因为有所惦记和追求，也因为怀旧。昨天我和朋友在说，自己想买一个专门碾磨绿茶的石磨，有点犹豫，因为太贵了。朋友说：“祝你永远18岁。买啊，这世界上居然还有什么会让你犹豫不决、举棋不定的东西？”我说我犹豫确实是因为它贵，一个石磨要大几千块钱，但它确实是抹茶专用的磨盘，所谓“工欲善其事 必先利其器”，器物得有腔调。事实上，由于中国的抹茶文化早已断代，所以真正意义上的“抹茶”已几近消失，在中国更是几乎已经没有人能做制作抹茶时使用的天然磨盘，而即使在日本，会制作此种磨盘的人也已不多见，而且大多都年事已高，所以，几经犹豫，最后还是想将之入手。这样，每一个春夏，我都可以一个人在家里的樱花树下自行捣鼓茶叶，碾磨绿色，也碾磨时光。
于是，这个仲春的周末，夜深人静，我一个人在家又花了一个多小时将日本的抹茶茶道记录片看完，内心平静安然。宋代的《北苑别录•研茶》中说：“过熟则色黄味淡，不熟则色青易沉，而有草木之气。”追求茶味的中国末茶是不能容忍草的味道的出现的，而色泽鲜绿的日本抹茶恰恰推崇草木之气。日本抹茶茶道讲究“和敬清寂”，“清寂”是指冷峻、恬淡、闲寂的审美观；“和敬”表示对来宾的尊重。抹茶茶道规程繁琐，动作规范，品茶也要在茶室中进行，与日本煎茶道的自在放松完全不同。整个茶会期间，从主客对话到杯箸放置都有严格规定，甚至点茶者伸哪只手、先迈哪只脚、每一步要踩在榻榻米的哪个格子里也有定式。点茶、煮茶、冲茶、献茶，是茶道仪式的主要部分，饮茶完毕，按照习惯，客人要对各种茶具进行鉴赏，赞美一番。最后，客人向主人跪拜告别，主人热情相送。
很久以前曾经看过一篇日本小说《一个人的好天气》，我得感谢这部小说，它在我即将消失敏感而换之以麻木的瞬间，给我注射了一针强心剂，提醒我生活不能缺少平淡与孤独。文中知寿问:“ 外面的世界一定很残酷吧，像我这样的人很快就会堕落吧。”“世界不分内外， 世界只有一个。”这就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用一生宽容换来的睿智和淡定。而知寿呢，谓之单纯亦可，谓之懒惰亦可，你却无法否认她在内心底丰富地活着。于是一幅用抹茶绿颜料清绘的淡水彩，就这样的走向尾声。掩卷深思，我仿佛看见了日本文学的哀与谈，艳与寂。张爱玲说:“回忆这东西， 若是有气味的话，那边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忧愁忘却了，于是，世间只剩下了一个人的好天气。顺手带来一丝春季淡雅的香气，此时，不用说话，静静享受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