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向父亲发誓说,它不是我偷来的东西,它不就是一只老鳖吗?我家院子的墙头还挂着一个呢。我边说边抬头望着父亲的脸,那张脸真可怕,我说话的声音一路走低,越来越不争气。
没有退路,只能心存侥幸据理力争,但我能觉察到,父亲脸上绷紧的肌肉开始松动,他开始信任这个八九岁的我了。他一定知道自己吓坏了我,很显然,每次他这可怕的脸色出现,我们兄妹几个其中必定有人要挨揍。当然,更多的时候连坐得一个不剩。
那只老鳖表现得像我一样,看上去极为无辜,它的脑袋缩进肚子,露出一点点,像小男孩刚放过水的生殖器,一动不动。我发现它的时候,它还很不情愿的被我提起来,一路上挣扎得掉在地上好几次,也吓了我好几跳,终于还是被我扔到我们家压水井的小池子里。
老鳖出现的地方,是离我家几十米的小池塘边,那几十米的范围大概是这样,我们家一对面向西的木门推开,是一条泥泞不堪的南北小路,路西是臭水沟,沟边都是榆钱树梧桐树,向北走十多步再向西是高岗,这段高岗有十多步,说是高岗,是针对高岗北而言,高岗北是灌木丛,向西走到头才有一条斜坡下去,下去直达村北的一条主路,斜坡以西,就是二三亩的天然池塘,这一带是我这个年纪时的我活动的主要范围。
我和家都不大远的桃木大赛钢蛋成为好朋友。桃木家有池塘,他家养鱼,年底我们在他家买过鱼,还是看见过,他家人将池塘的水排空,四周打上水泥坡。大赛是我侄子,他比我小,一直跟着我屁股转,钢蛋的家较远,似乎我只见过他母亲,她母亲常常在天色将晚时过来喊他回家吃饭。
那时是暑假,我们都把读书看得很淡(只有我的父亲对我“严格要求”,他每次写家庭报告书都少不了这四个字),放假后就觉得上学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了。夏天的雨水本来就极为充沛,加上到处都是树,每次强风过后,村庄都面目全非。我们聚集在大水汪边——那个天然池塘,水里有猪粪浸泡,有的漂浮在水面上,路上泥泞不堪,我们都穿着凉拖鞋不知好歹地在用脚拨水玩,也不知谁觉得这样不妥,开始向高岗上走去。
上面有几棵槐树,绿叶鲜嫩的枝条垂下来,上面满是刺,桃木拨开柳树条的时候,不小心被扎了一下,他捂着手指开始嚎叫,我看到他手指头有鲜红的液体流淌出来,我吓坏了,觉得自己闯了很大的祸,我用眼神求救于钢蛋,钢蛋的胆子是我们几个人中最大的,她母亲常常满村找不到他,而且他不怕揍。他大胆做出决定送桃木回家,桃木的脚没有流血,所以他可以走着回家。
可是我们才将桃木送到北面主路,钢蛋就站住不走了,让桃木自己走,他坚决让我们用目送的方式将他送走,桃木和我年龄相仿,我听母亲说过,他的身体极为不好,每年要吃奇怪的东西才能延长寿命,我有时会为这件事纠结不已,我看他一步三转身地自己往回走去,心里特别难受。如果不是因为村庄的路弯弯曲曲,我一定可以目送到他走进他家的大门里。
送走桃木,我们站着不动,钢蛋似乎又精神抖擞起来。
我们不回去吗?大赛的声音也很微弱,他一定是注意到了我的表情。
为什么回去?我们继续玩。钢蛋脸很圆,头发短且一根根竖起,说话很管用。我们跟着他总是很容易忘记上一件事。
我们照旧在大水汪边玩耍,照旧还要爬上高岗,高岗上不光有两颗柳树,我们看到那里还有一个树坑。一枝柳树干被风挂断,遮住了这个坑,坑里满是积水。
那里有个癞蛤蟆。大赛没有控制住嗓门,喊了起来。
癞蛤蟆有什么好看的。钢蛋脑袋转也不转地说,显然不屑一顾。
那是老鳖,不是癞蛤蟆。我底气十足地盯着它说。
钢蛋被吸引过来,他见多识广,我很庆幸能让他知道我认识这个奇怪的动物,这样我也算是有了一个长处了。
可令我失望的是,我的老鳖的说法很快被钢蛋否定。
什么老鳖?!没有听过。就是癞蛤蟆。
是老鳖!我声音不大,转脸开始征求大赛的帮助,我想,我们家墙角也挂了一只死的——其实那只是一个老鳖壳,大赛常到我家玩,他一定见过。再说了,我是他小叔,他是我侄子。
大赛摇摇头,我感觉到他不自觉的和钢蛋站到了一起。
二
千年的乌龟,万年的王八,我老爹常常跟我说。所以有时候我也会对着我家墙角的乌龟壳出神一会,生命真是在于运动吗?我看未必是,很明显,老鳖的长寿的关键在于它的静止。我老爹终年卧床不起,也算是较为静止了,可貌似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我的父亲似乎在我捡回老鳖的第二天突然忙碌起来,问清缘由,他突然就变的不那么严厉,我还偷偷看见他和我母亲说话时明显和颜悦色,甚至不常见的呵呵笑出了声音,像变了一个人。我总觉得和我捡来的那只老鳖有关,我隐隐约约感觉到老鳖是个稀罕物,而我做了一件有利于家庭的大事。
过了几天,我的父亲在院子里放着几个砖头,上面支起一只锅,放水点火。我看到老鳖在一侧的水桶里趴着不动,桶里里放了半桶压井水,清澈见底。我知道父亲要将团鱼煮熟吃掉。
为了不浪费这次表现机会,也为了另一个原因,我迅速将钢蛋大赛和桃木找了过来,来证明一下,那是老鳖,不是癞蛤蟆。
它能吃吗?团鱼还没有放近锅里,似乎水开后才能煮得香,大赛看了说了一句。
怎么不能吃?癞蛤蟆也能吃。钢蛋说得理直气壮,丝毫没有收到他上次判断失误的影响,似乎老鳖是他发现的。
桃木来的最晚,我去找他的时候,他似乎不是很高兴,他爷爷坐在门前抽着旱烟,愁眉苦脸,家中一定有事。桃木最终还是经不起我的诱惑,跟我跑过来。
癞蛤蟆不能吃,能吃的叫青蛙。桃木开口说,他的声音细小,以至于说话时我父亲转脸看了他一下。
是的,你说得对,能吃的那是青蛙。我父亲接下去说。
不知道什么原因,桃木突然提出要回家一趟。
回家?老鳖还没有下锅呢?
我去找我爷爷。桃木说话的声音颤微微的,他转身就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