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菜做好了,爸爸迟迟未归。原本热腾腾的菜汤已经冷却,凝出一层油霜。
阵阵饭香不时从鼎罐盖的缺口处溢出,混杂着轻微的焦糊味。饥饿把这香味放大了好几倍,远远盖过令人作呕的中草药味。尽管草药前些天就吃光了,但屋里仍残留着党参和白术的刺鼻气味。
我和妹妹围坐在火炉旁,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的饭菜,迫切地盼着开饭。
我想,要是这个时候开饭,哪怕没有任何下饭菜,我也能一口气吞掉几大碗白米饭。
妈妈躺在门后阴影处的沙发上。她哼了一声,翻过身来。本以为她要宣布开饭,却只是吃力地支起身子下了床,踉踉跄跄地走到炉边,把火门关小,然后踅回沙发躺下。
以往的这个时候,午饭早已结束,我和妹妹业已分工将碗筷洗涮完毕出门了。今天不知什么缘故,爸爸迟迟未归,所以午饭一直没开。
眼看着不到一个小时就要上课了,我和妹妹急得如坐针毡。
嘟——一声肠鸣。妹妹赶忙按住肚子,羞涩地朝我笑了笑。我微笑回应,从炉边捡起一截木炭,在地上画了一只鸡腿和一个包子。
她睨了一眼,两眼放光,饶有兴味地动了动嘴唇。
“呃……”妈妈又哼了一声。我以为她这次会宣布开饭,结果又是一阵昏天黑地的咳嗽。咳完后,她又悄无声息地睡着了。妹妹大失所望,把头托在双掌上,无精打采地看我画画。我为她画了她最爱吃的鸭蛋和杏仁饼。
门外陆续传来伙伴们结伴上学的谈话声。
“上学去。”伙伴们热忱地喊道。
我摇了摇头,目送他们的身影。
对门坡的油菜开始抽薹。春寒料峭,灰白的天际下涌动着一丝暖意。
妈妈干硬迟缓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强子,花,你俩去厂里找一下你爸。都这个时候了咋还没回来?”
我和妹妹如同领了圣旨,一口气跑到厂里,发现空荡荡的。正在锁门的门卫告诉我们爸爸早已下班了。
我们无功而返,经过一块农田时,发小海光朝我挥手:“强子,好多白蝌蚪,快来捉呀,拿回家可以做菜吃。”
听到“吃”这个字,饿得两眼昏花的我立马来了兴致,迫不及待地冲到田里。
妹妹从路边的垃圾堆里寻来矿泉水瓶,当作捕捞的工具。
不少蝌蚪已经长出了小腿,这让我想起这些天正在学的课文《小蝌蚪找妈妈》。
我不小心把衣服打湿了,但好歹捕获到数只蝌蚪。妹妹小心翼翼地把蝌蚪放进矿泉水瓶里。
一群高年级的学生提桶携筛耀武扬威地走过来,二话没说就开始捕捞,三下五除二便把田边的蝌蚪一网打尽。
“这里,快点,哥哥!”妹妹慌里慌张地喊道。
我飞奔至一处没被人糟蹋过的田块,抢在高年级同学抵达之前捕了一把。
一个大孩子飞哒哒地朝我这边跑来。我一紧张,身子一斜,一只脚跌进水田里。我顾不上这么多了,索性把双脚伸进田里,直接用矿泉水瓶去捞蝌蚪,两下子就装满了两瓶。
“动作真快!”大孩子很不服地走开了。
我和妹妹一人拎着一瓶蝌蚪满载而归。
一路上,我脑中浮现出回到家后妈妈夸赞我们的光景。事实上,妈妈气得暴跳如雷,她伴着咳嗽声喝令我们赶紧将蝌蚪放回去。我告诉妈妈爸爸不在厂里。妈妈说爸爸可能去药铺给她抓药去了。
突然一声巨响,外面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海光他妈打门口经过,往屋里张罗了一声:“强子他妈,下面有人被车撞了,估计要死了。”
“谁被撞?”
“不知道,看不清楚,看样子是个男的,身边散落着几大包草药……”海光他妈话还没说完就急急忙忙地跑去凑热闹了。
我妈一听这话,登时两眼一黑,差点栽倒。我和妹妹赶紧扶住她。她回过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俩快……快去看看,看了立马……回来告诉……我。”
我和妹妹赶到车祸现场。现场已被看热闹的人里外三层围住了。我沿着血腥味钻去,奋力穿过人墙来到中央,发现被撞的是蹬三轮收破烂的王二叔。
王二叔没死,正面如土色地躺在地上苟延残喘,一只血肉模糊的大腿和卡车轮胎融为一体。
一名交警正在对他问话:“家住哪里?”“身份证”“从事什么职业” ……
王二叔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着。他的那辆破旧三轮车停在一旁,车厢上堆着乱七八糟的废纸和矿泉水瓶。他的身边散乱着一些中药材,左手死死攥着一张硬纸壳。一名交警在一旁义正辞严地批评他不该为一张烂纸壳丢掉一条腿。
“王二叔。”我怯生生地喊。王二叔和我爸是好朋友,他俩一起进城干活,一起卖冰棒、收破烂。后来农机厂招工,我爸就进了厂子。王二叔嫌工资低,没进。两年后厂子有了效益,加了工资,王二叔想进却进不了了。他的妻子一直没怀上孩子,长期服用中药调理身子。
看见我,王二叔立马把脸扭向一旁。
“王二叔。”
他假装没听见。
“小朋友,你认识他?”警察问。
“嗯。”我点点头。
“我不认识他,他认错人了。”王二叔怫然作色。
“王二叔,你疼吗?”妹妹从人群里挤进来。
王二叔突然焦急万分地对我和妹妹说:“你们别告诉你叔妈,行吗?她知道了一定会伤心的。答应我,别告诉她,不能让她担心……”
警察打断王二叔,“原来你还有妻子?怎么不早说。她叫什么名字?现在在哪里?快说。不说的话,医院不收留你。快说……”
“你别管!”王二叔把脸转向我,急切地说,“答应我,千万不能告诉你叔妈,答应我……”
“都要死了,你还瞒。”警察声色俱厉。
一位大妈凑过来,指手画脚地说:“我认得这人,他给我驮过货,好像在酒厂附近租房子。”
“小朋友,知道他家住哪里吗?”警察蹲下身子摸我的头,“别怕,告诉叔叔,听话。”
“别说!”王二叔大声呵斥。
我摇了摇头,拉着妹妹拔腿就跑。
身后响起救护车的声音。
回到家时,妈妈正坐在炉子边垂泪。
神龛的香炉上燃着三炷香。地上有尚未烧尽的冥纸边角。
饭桌上摆着四碗饭,其中一碗饭的旁边还摆着一杯酒。爸爸每次吃饭都有小酌一杯的习惯。看这光景,我以为爸爸回来了。
我刚踏进门,便闻见从不远处学校传来的一阵刺耳的预备铃。学生们齐声唱起课前的歌谣。
这意味着还有十分钟就上课了。我感到万分着急。
“吃饭。”妈妈命令道。
我和妹妹端坐到饭桌前,抱碗提筷吃了起来。我们要抢在上课铃响起之前把饭吃完并火速赶到学校。
“慢慢吃,别急”,妈妈端起碗,不慌不忙地吃了起来。
我扒了几口饭,仍不见爸爸的身影。我看了看方桌上那碗无人问津的饭碗,又瞅了瞅香炉上的袅袅烟丝,感到莫名其妙。
“你俩”,妈妈突然哽咽起来,“往后……你俩……要自立自强……”
由这番话,我突然明白妈妈焚香烧纸的用意——祭奠死者。
“妈,被撞不是爸爸!”我说。
“是蹬三轮的王二叔。”妹妹大言不惭。
妈妈一阵嚎哭后,努力止住哭声,扯襟揩泪,怔了半晌。
门外传来粗犷的声音:“等我搞啥子嘛?等不到就先吃呀!”
我们齐刷刷抬起头,只见爸爸伫立在门口,手上拎着两大包草药。
妈妈赶忙放下碗筷,冲了过去,扇了爸爸两耳光,“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全家人等着你开饭呢!大家都急死了。”
爸爸沉默了一阵,支支吾吾地说:“我……我……看家里的药用完了,趁下班去药铺抓了两幅。”
“抓药用得了一个中午吗?你骗我!”
“我……我……”
“这一家子饿着肚子在等你。刚刚王二被车撞死了,我还以为是你。呜呜——”我妈说着,泪水夺眶而出,“抓药哪用得着这么长时间,你骗我,你到底去哪里了嘛,呜呜——”
“我……我……去结扎了……”爸爸垂下头,低声下气道,“计生局的人来厂里催了好多次,再不落实手术我就要被厂子开除了。”
妈妈哑然失语,一脸惶恐。
“咱家至少得有个人去落实手术。你身子弱,做不了,我就去做了。别担心,给我做的是个老师傅,经验丰富,技术了得,十分钟不到就做好了,没流多少血,一点也不疼。他们还给我发了免费营养品。我吃后二十分钟不到就完全恢复了精神。你看看,跟没做前没两样!”爸爸说着撑开双手,精神抖擞地在妈妈面前转了一圈,“往后计生局的人再也不会来找咱们麻烦了。我在厂子里的那份工作算是保住了。车间主任说明年给我转正……”
妈妈一把抱住爸爸,哭得一塌糊涂。哭声湮没了爸爸滔滔不绝的话语。
爸爸推了推妈妈,尴尬地朝我和妹妹这边望了望,“别哭了,孩子们在一旁看着我们哩。”
我赶紧埋头,假装没看见,一边垂泪一边吃饭。悄悄睨了一眼妹妹,发现她也在埋头垂泪。
这时,上课铃响起。我和妹妹假装没听见这铃声,用心感受着这一屋子来之不易的团聚气氛。
我俩早已做好了迟到的准备。
END
感谢我的爸爸,为我那羸弱的妈妈挨了一刀。
2017年12月8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