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采
当我每次见了李荒来的时候,不知何故,总会使我想起该写一封信给他的父亲,这样的告诉他说:“你的儿子并不差,你可以放心了!”其实便是李荒,也不过在我新近才稍稍熟悉的,他的父亲更与我毫不相及,李荒自己也并未对我说过他父亲是怎样,——他见我除谈文艺外,从不说什么——我怎会忽忽有了这个想头呢?
有一回他特地写给我一首诗道:
“细雨如丝,
一声不作的偷润着墙头的小草。
小草禁不起他们的恩惠,
低了头来,化作点点的泪珠儿滴下来了。
如丝的细雨,
只管润着无言的小草。
诗人在窗内静观着,
却含着几分微笑。”
又附上一首旧词道
“江南作客,
数流光又过一番重九。
细雨斜风人憔悴,
魂断蓉前桂后。
峻峭诗绢,
萧疏鬓影,
半共黄花瘦。
登楼极目,
河山历历依旧。
屈指如许年华,
烟消云散,
更不堪回首!
重叠愁城牢不破,
任彼浊醪十斗。
几曲阑干,
一襟残照,
饮恨君知否?
个中滋味,
此心只好甘受!”
他写给我,似有纳交于我的意思;我看了自不能说他的不好。但我却瑟缩地对他说“你何必这样用心呢?一切好的无聊的语句,在真无聊的境遇里,是自然会说得好的;你又是生而多感的人,用不着每日矻矻地去练习无聊的语句;更用不着趋承那些时髦,专力去提倡别人说无聊的语句。你若以为这个可以取友,那更不必:一则文人相轻,看他人的作品,徒然只有反感吧了;一则自号能文的朋友,大抵轻薄狡黠的居多,究有何益呢?”
我忽然又象记起了什么事情,带笑着戏对他说:“从前有一位祖父,抱着他溺爱的孙子,坐在滕上。偶有一客称誉他的孙子近来做了一首诗曲,那位祖父立刻把孙子撵在地下,皱眉道:'没出息。’我们要知这个饿了吃不得,冷了穿不得的东西,若是积聚愈多,徒然添些烦闷!惯于向堕落,不向进取;重茫昧,不重精析;反为牵动得心神都不宁,于少年实不相宜。至于那些坐在学校报馆书局里领有月薪的提倡先生们,他们自然是要撺掇我们,去跟着摇旗呐喊,什么'艺术的人生’,'人生的艺术’,说得天花乱坠,在个个纯朴的青年脑经里,都赐给一个永不切实际的幻梦。其实他们自己都日夜在张罗奔走,便是人家费了心血手腕的工作,又何曾真有心事看过一回。他们心里多半是忙着洋房汽车爱人的计划;害得别人有田不守,有家不归,父不以为子,妻不以为夫,他们才得着开心呢!惟有诗曲一门,更不堪说,本来是文艺史上最久最广最重要最纯粹的产物!但也是最易假冒模仿的玩意儿。既然胡乱做的非常之多,他们随便看看又比较容易领会,非怪更要一文不值,还天天遭辱骂了!若象这样提倡下去,只好大家都做不辨菽麦的少爷,一年两年惯了,要做的事也无能力去做,而且也无生产的事可做,那时国家真算是文化极了!”我说完了不觉又笑了起来。
李荒他象有些赞成我的说话,一面象还有什么欲望未尽;他或者是已经受了什么误解的不幸的人,无形的压迫,使他有不得不如此之势。在他旅寓里常爱写上“此间乐”三字,我虽没仔细向他问明,但可料定是有什么使他甘心长住的委屈,这是少年性情偏戾时,谁都免不了的事。惟其这样,失了他有条理的信念,和正当的培养,所以什么“美的要求”“爱的生命”“光明”等等永远达不到的好说话,在他更易动听;这同类的许多抽象名词,总在他希望的银雾里结揽着不散!他也曾对我说过:“家里有田五十亩,三十亩种稻,二十亩种桑,也可以任达和知足了。”但我听了又不免疑虑起来,我想象我们这些人,若果肯退一步想,其实那个不是衣食无缺的呢?但十有九还是忍不住这般栖栖皇皇!只听得口头的“到民间去”,“到田间去”。终归只可说是“来自民间”,“来自田间”吧了!他也只有哑然失笑。
过不到许久,他竟干了两件遭人指摘的事!这大约是他研究文化,有了内容生活的人,闲得难过的勾当。一件是他要求一位懂些文墨的女同学做朋友,信上恭而且敬的喋喋不休;一件是他因为一种错觉,向一位仪态停当的女同学,凭空的絮絮叨叨又写了许多。在前面写给我的那首《小草》的诗,和《百字令》的词,便充了这两次信上的出产品了。但他这两次大举,不单得不到同情,还自己都受了意外的侮辱,使他难堪!这事若出于轻薄少年,犹可事过境迁,或反捏词诋毁。但在我们这位善感的诗人便非同小可;一恼再恼,那些闷在心里的怨气,发在身上日冷夜灼,便大病了几天!这些事他本来瞒我去做的,后来被我略略提醒,一面为他辩析,他才有些悔悟起来。自此以后,他一变革向来的习气,便觉比从前老成多了!
天气冷了,人家都纷纷四散!他也预备回去,很高兴的跑来告诉我,说他不是“失巢之鸟”“丧家之狗”,并索我赠诗,他的意思是要我当做订交的纪念。我才不得已向他说明白,我不愿和人用朋友相称的原故;他也稍稍谅解。我一面答应他,等我有兴会时再赠他的诗;但在我诗中,却始终没有承认他是有家乡的人。不知怎样,同时我更急想瞒他私投一封信,向他父亲说:“你这个儿子,实在不用你挂虑了!”但后来我先回去,这事也就丢开了。
我记得那时他写给我看的《归思》三首道:
“太阳的温气融化着家庭的热情,
这个趣味便不同寻常了。
我既爱冬日的太阳,
我更爱家庭的太阳呵。”
“枕上一听到小巷的犬吠,
便忆及灯下伴伊吃炒豆的一夜。”
“今年归思何其急得如此?
因为我家庭的花,
不久就要被冻雀衔去一枝了。”
这第三首的末句,是写他的妹妹在夏止腊底要出阁的事。他对于家庭,既然有这般浓密的情致,但不知他家里对他果是怎样,或者是他受了激刺过后,强词自慰;又或果是出自真诚,废然思返,也未可知。但我后来打听他滞留在旅寓里,到很久才回去呢!
今年他又来了,见面不免仍谈判到文艺上去。见他还是没有改变他的脾气,依然技痒,忍不住做他“生命的表现”,“个性的发展”,“精神的创造”的工作。他这次回去,另外还有一件可记的事情,就是他急想把自己的诗稿付刊,特去请托了一个自己推服的先生做序。他的诗集要发刊,去年也对我说过,我本就想阻止他。我是眼见现在文学的领域,只有文学家自己一些人搬弄着享受着;就是彼此辱骂起来,也象本省人杀本省人,政客诽谤政客,似乎与别个民众,别种社会,完全不相干的事。还有一些杂志小本子,简直是自己做,自己印,自己读;况且又是一个无名的作家,摆到市上去,人家不等揭开,先要加以菲薄了!不过在另一方面,我有不能阻止他的理由:因为他是真做诗的人,我并希望真做诗的人,如果自己小顾忌那些,甘心发表;就是他的作品有未成熟的地方,也是应该的事。在他自己的将来,和在文艺界都是很重要可喜的消息!不过这层道理,对于一般人,我不愿这样说得太简单罢了。及到告诉我有人答应他做序的时候,我虽原谅这是新进不得已的事;一面却大大不满意!我想他请托的先生,既然是他惟一推服的人,定然是比他忙的人;至少那个先生为了自己的生活,不得不比他忙一些。况且诗必有序,已犯通套;序必求人,更有依傍之嫌;若是遇着比他忙的人,必至以为这不过一点小事,反怕贬损了自己的声价,也未必肯做。那么,他又要遇着那两个女同学一样的冷待了!人生求乐尚惟恐不足,何苦向人自讨没趣呢?但我不忍伤他的心,各事听他自己罢了。
这回他又有许多新作给我看,我觉得思想和表现上,都比去年沉练得多,象有些进步了。随手抄了下面两首道:
“几条乱丝,
缠了雄鸡的脚,
便感想到有些不自由了。”
“东风一阵阵地吹来,
杨花一团团地飞舞起来了。
杨花终于要堕落的,
东风却还任情地替它们抬举。”
其余便多是长篇,大抵每首皆有不能自已之处,可以入谛,确是李荒的诗。自后他对我更觉亲密,几乎无一事再要瞒我;但我始终没有问过他的家庭,我以为家庭于我们无大关系的,可以不必深问;又我待他还是和从前差不多,稍有称贷处罢了。我以为人类能互助和了解,是不限定朋友的;往往说是朋友,隔阂和倾陷反更多呢!
最近我替他画了一张小像——这是约了很久的。他面上的瘦削,目眶深陷,两目突出,是无论何人看了都不易忘记的!画题我本定了“入神”或“沉思”,他自己愿改为“出神”,画的正是他坐在我室里读,低首领会时呢。但当我拟稿时,不知怎样,又想着这画分明使他父亲看见也好,那么,我便用这样的语气题道:“你所生的儿子真不错啊,你可以引为欣慰了!”但在画面上题这些,究竟是不大雅的。为了保持我作家的庄严,便没有潦草地写上去。
迁延一个多月,他来我这里走了多回;过了两三天,我偶然跑去看他,进门就喊“李荒!”那旅寓的主妇匆匆出来对我说:“他骤病一天死了!”我登时听了,说不出心里是镇定,还是惊异?但死的正是李荒,我又象连感叹的声音,都不愿发出来呢!不过我此时陡觉心里有忏悔的了:当我们识面差不多半年,不知他由何处看见我能诗,屡次诚恳地要求我给他看。我因为这句话最易使我怀愤和心痛,就用很轻蔑倨慢的态度,一句拒绝了他!——这是我无论对何人的态度——后来才由一人把他一首小诗,当做取笑的资料故意给我看,我读不到两三句,登时就跑去索观他的全稿,不觉再三颔首,一气都读完,从此便“心许之矣”!但我因人们自己的肝肺,有时尚生枝桠,个人的见解思想,一生尚不免有许多矛盾;我们既不必事事苟同,那么,只要始终不渝,又何必相称什么朋友?所以直至现在,还没有许他做朋友,我晓得这未免常使他失望。而我记起最初他无端受我的无礼,更常怀不安;他真没有一人相知了;现在我虽忏悔,不料他便死了。
自从那天听见他死了以后,我便心中耿耿,似乎有不能忘记的一种责任,屡次到他旅寓里想替他收辑遗稿,但总得不着适当的机会;直到他的遗骸停厝了以后,我才特去访候他一个同住的同乡同姓的同学。这位同乡开口就对我说:“象他这样做人,真是不成……”。这句话我也象是早料到的。我便问:“他家里有人来了吗?”这位同乡说:“电讯去了很久,总不见有人来;在他箱子里检出几年以来,朋友的信,都还存在。独没有他父亲的片纸只字,可知家里与他是老早断缘了!”我听到这里,不觉悚然!自恨当时何以会常怀疑到这上面,又何以终不曾写信给他的父亲?我真疚心极了!这位同乡接着又抽出封在他死后寄来的信给我看。一封是他一个中表亲的,叫他“不要看俄文,不要往北京,不要胡思乱想!”末后并带有债权者的口气,直向他申斥了。还有一封,我一看名字,便惹起非常的注意,因为他曾屡次对我介绍过:是他一个同学叫做“周丫囡”,现在厦门避兵村间,且以报务名在捕中的。信上最后一大段,大约是说:“你不要以我这次寄少了,日后便不肯向我多借;你若要用,无论我有不有,你只管写信来,我有是定会陆续寄给你的。”又说:“我们都是漂浪的人,你也是善会用钱的,定能明白越是你有信来,我反而多少可节省些下来分给你。不然,我所入本不多,还是贯明所以,随手散尽的呢!”我看完,一怔!一怔,关于一切认识李荒的人,只有这封信,是出我意料之外了!我一面想着李荒毕竟算是有了朋友,有了同学,一面更觉自己负疚怀惭!忽然这位同乡又用严冷的声音,从旁插口道:“做人要是都象他这样……哼!”我才惊醒了!最后,我便瞪着他“此间乐”三字的窗额下问道:“堆在这里有些遗稿,收拾了吗?”他头一摇,推诿着说:“不成……没有!不知!”我觉不免失惊,比初听李荒的死耗反要悲伤!其实这好象李荒也曾对我稍稍说过的。看看是绝望的了,这不明明是靳而不与,秘为己有的意思吗?我无言可说,凛凛地退了出来。在路上便逐渐想起拣我行箧中所仅有的他几首杂诗,并有些事实可以联贯的,撰成这篇小说。篇中即借位同乡的语气,将他本有的名字,谐音謚做了李荒,我猜他自己也定会愿意的。最后更添上他两首较长的诗,李荒从此便算永与世隔了!至于我生既相负,未许他做朋友;死复相负,未能求得他的遗稿!尤其使我失悔的一件事,毕竟他父亲不知他是一个怎样的儿子?
“我实不知我为甚呕尽心血,
天天在这儿唱着?
去赞美吧?——
生的空虚,
死的沉默,
何事值得羡慕?
去招魂吧?——
清波渺渺,
长夜漫漫,
美人终是不归来!
索性去咒诅吧?——
你看这时候大家正在发痴作狂,
而且有些长醉着,
他们岂能听得我弱小的呼声呢?
朋友们!
我到现在才知道呢!
'文学真是没用,
除非天天催着人去死吧!’
文学始终是生的挽歌,
但我们总天天在这里苦唱着!”
——觉悟后的悲语
“黄金铸就的,
上帝的楼阁;
锦绣铺成的
上帝的院落
他的宴筵上,
有山珍海错
他的乐园中,
有仙姿仙乐……
任凭人间啼饥号寒,
他也不曾听得;
任凭众生厌生闷死,
他也不曾一瞥;
不仁的上帝呀,
独夫民贼!
拆倒他的黄金楼阁,
打碎他的锦绣院落;
取了他的山珍海错,
饱我同胞之饥腹;
拿了他的仙姿仙乐,
悦我同胞之耳目。
我想作个天国革命家,
无奈我的无力!”
——天国革命
一九二三年九月五日
(原载《民国日报》副刊《觉悟》一九二三年十一月十一、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