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窗而坐,不知不觉间窗上映出的自己愈加清晰,夜,深了。
夜色朦胧里,我看见路灯,把人行道上变电箱的影子胡乱射在一面工地白墙上,跟路树影婆娑的枝影交错掩映,看起来就像罗密欧对着朱丽叶低唱情歌的那个阳台。恍惚间想到顾城,想到那个枕着风做梦的孩子。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顾城《一代人》
是谁,拥有黑暗一般的眼睛,却用它来苦苦寻求光明?
是谁,永远戴着一顶高高的帽子,像是随时都要去西部草原放牧?
是谁,用诗歌编织了爱情的童话,却又亲手将它撕碎?
是他,顾城。他爱过,痛过,最后化成一缕诗魂,在每个懂他的人的太阳般鲜红的血液里流动。
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是诗人们狂欢的节日,天才的闪光层出不穷,新的思潮狂飙突进,诗人们表演的冲动即使在遭遇物质现实世界的无情嘲弄和冷眼,也依然澎湃汪洋,没有人愿意谦卑的退后。一切毁誉其实都是多余,一个天才的诗人就是这样在诗篇中将生命孤注一掷。人民渴望英雄,诗人渴望神性。神也许是太孤独了,他需要寻找人间最精致华美的牺牲和祭品。是命运也是自我的选择,顾城就是这样献祭出他的诗篇和短暂而凝缩的人生。
他有一张英俊的面孔,一顶倔强的毡帽,一双炯炯然的黑色眼睛。他在新西兰的一座孤岛上,用无边的爱与诗句编织了一曲爱情童话。然而却不像一般的童话那样甜美、幸福地过完了一辈子,童话的结尾是一片血色,显得突兀又触目惊心,可是人生本就是如此荒诞。他像是一个慌乱任性的孩子做了来不及弥补的慌乱选择。
当童话结尾被血色充斥,我们不愿面对他沾满鲜血的双手和颤栗的灵魂。只能泪流满面地诵读他的诗歌,轻轻安抚每个住在诗歌灵魂里的孩子。因为孩子不仅拥有最赤裸的爱,更有最赤裸的恨。当美丽的激流岛披上了丧服,就像童话故事里的一声凄厉惨叫。我们只能看到他诗歌里的斑斓绚烂,但是却看不清他心灵角落的孤独。他说自己是个任性的孩子,永远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我们每个人的心里又何尝没有这样一个“任性的孩子”,渴望在大地上画满窗子呢?
顾城的心是一扇透着亮的窗,他用这扇窗去关注这个世界,看到了自己希望看到的和不愿意看到的,通过内心深处灵魂的加工创作出令人惊讶的诗。舒婷在赠予顾城的诗作《童话诗人》中写到:你相信你编写的童话,自己就成了童话中幽兰的花。而最终,谢烨的离开,爱情的破灭,深刻的孤独,偏执的悲伤,终究是吞噬了顾城。他选择了跟随自己的内心,选择了“希望能在心爱的白纸上画画,画出笨拙的自由,画出一只永远不会流泪的眼睛”,选择了永远离开这个让他即留恋又厌倦的世界。
一切都明明白白,但我们仍匆匆错过。
因为你相信命运,因为我怀疑生活。
————顾城《错过》
光阴无情,所以我们才能不完全受制于过去的记忆而活。一个梦境,不管多么美好,都没有办法永远存在于我们的记忆,哪怕它比生活新鲜,它比生活愉快,我们都只能在夜晚合上双眸之时与它相逢。如果真实的生活也能如此,是不是我们就不会明白什么叫痛苦?什么叫思念?什么叫执迷不悔?我们也可以在千帆过尽的时候,洒脱的给自己一个交代,那些“几曾游沧海,不见天下人”的日子,亦终究是灵性被污染的命运。谁人又能为了生活毫不改变?改变后,多希望没有曾经相识,眼下最贴心的无非是不如不见。
记不住别人曾经带给你的伤害,你就不会变得面目可憎;记不住那些上天给你的怦然心动,你就不会多少年都执念于一个人的感情,而迟迟不肯走出画地为牢的阴影;记不住那些深夜里的情话,你就不会在任何一个想念的时刻里不停揣摩那话里到底是怎么样的心情。幸好爱情不是一切,幸好一切不都是爱情。
忘记吧,忘记我们曾经相生相爱。
忘记吧,忘记我们曾经描绘未来。
忘记吧,忘记我们曾经相拥入梦。
忘记吧,忘记我们曾经期待着爱。
烟雨的念珠里,是我第一次见你。
岛上的海风中,是我最后放了你。
我们总是想要追求一些不太可能实现的心愿,让我们在一次次的伤害和被伤害中依然不愿意放弃的心愿。这心愿,发乎感情,来自心间,一直奔向最想要传递到的那一边。那里两岸青山、落英缤纷,那里山泉叮咚、蝶舞花浓。然而,让人念念不忘的不是为景,不是为人,而是为情,为“不知何时所起,不知何时而终,只愿与你牵手,共见日头西落,朝阳东升”。
当梦没有犹豫地破碎在眼前,我们终于能够体会了《墓床》,什么叫做“人时将近,人世很长”。顾城和谢烨的死亡,在一片喧闹中终归于宁静。
让我们把这一切当作是上天的安排,赐予顾城精妙的文华,并借顾城之手向世人传达诗意,却又将其夺走,只留下永久不朽的文字在人们心中传咏。或许,这正是顾城的一生所梦:梦中之城,城不倾。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