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洲城里的老百姓,已经认定了查尔斯是个拐卖女人的千古罪人,一进城门,便有无数的鸡蛋砸向了他的头,他的脸,无知的群众在一旁叫喊的起劲。
我愤怒地在黄仁的胸口上抓出了一条血痕,红着眼道:“你不能这样对他,你不能!”
他气极,只掐着我的脖子道:“你给我记好了,你是我的戚夫人,戚夫人,那个洋鬼子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也不知黄仁给了官府多少钱,官府给查尔斯张贴了许多莫须有的罪状,把他描述的如此穷凶恶极,令人闻风丧胆,最后,居然决定将他凌迟处死。
黄仁也不在如以前一般,把我死死关在黄宅内,他得意的解除了我的禁令,要的只是让我眼睁睁地看着教堂的门里,如何涌进大批大批无知的百姓,要我听着,这些百姓们对查尔斯极其侮辱的谩骂,他疯笑着拽过我的手,说:“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你害死了我的夫人,你就必须替代她的身份,留在我的身边,至于那个洋鬼子,他抢走了你,我就要想尽办法将他折磨至死,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
我忍不住当街甩了他一个耳光:“夫人是你害死的,不关别人的事,至于你,无恶不作,囚禁我,还连累无辜的人,你会遭到报应的!”
他大概没想到,有一天,我也会动手打人,下意识的抬手想还我这一巴掌,我却毫不畏惧,继续直视着他的眼睛,不亢不卑道:“黄仁,你不是信佛吗?大鼏有句古话,举头三尺有神明,你的所作所为,佛祖都看在眼里,总有一天,你会为了夫人,为了查尔斯,为了我,还有那个已经死去的孩子付出代价!”
黄仁彻底愣住了,他总是对神明感到畏惧。此刻的他,那黝黑的眼眸里露出了我再熟悉不过的眼神——那是还在戚家,渔村里的人看我的眼神。那眼神就是在看一个让人无法相信的怪物,这怪物,有与生俱来的邪恶寓意,人人避她而不及。
黄仁冷笑着缩回了手,朝我连连点头道:“好,好,看相先生说,你生来就是克夫相,看来,倒真应了那句话了。”
随即,他甩了甩宽大的袖袍,压着我去了刑场。
每日午时,总有侩子手会在查尔斯的身上狠狠砍上两刀,而查尔斯则被五花大绑,置于高高的看台上,供人欣赏,这样的做法,实在是太过于残忍了,怎么能叫人相信,会是一个看起来谦卑有礼的人想出来的呢?我突然忆起夏氏曾经对我的叮嘱,一个人好不好,不是一眼能看出来的,这句话,倒真是应验到每一个人的身上了。
毒日当空,刀光惨白,侩子手挥了挥额前的汗,迫不急待地便将第一刀砍下去了,一时间血光四溅,查尔斯闷哼一声,隔着人群,我都能感受到他隐忍的痛楚,他吃力地抬起他蓝色的眼眸,在茫茫人海中与我四目相对,那是一双同我一样的眼睛啊!
第二刀下去时,查尔斯没有注意,他那时正好看见了我,这一刀便清清楚楚地从他的脸上,身上挥出了一条醒目的血痕,紧接而来的,就是查尔斯凄厉地喊声,我感到心口处揪成了一团,也传来一阵一阵锥心的痛,我忍不住捂着嘴,抽泣着蹲下身去,将头埋进裙子里,终于,放声大哭起来。那两刀砍在了查尔斯身上,也砍在了我的心上!闭上眼,满脑子都是查尔斯那双无可奈何又充满愤怒的眼睛,他是一个无辜的人,为何要这么对待他呢?真正应该千刀万剐的人,此刻正毫发无伤的站在我的身边,还洋洋得意的看着这场他认为的精彩好戏。上帝啊,你在哪儿,快来拯救你的信徒吧!
围观的群众,还在一遍又一遍挥着拳头,大声叫好,刽子手举着大刀,做出一副胜利的样子,然后便有人重新将查尔斯压回牢房内了。黄仁将我从地上拽了起来,死死地扣住了我的胳膊,对着我咬牙切齿道:“怎么样,这就是和我作对的下场。”
我皱紧了眉,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他大概是被我盯的发怒了,朝着我吼道:“我告诉你,在这里,我就是神,我有家财万贯,连官府都会为我卖命,我就是这里的神!谁对谁错,一切由我说了算!”他把我的手用力地扔开,然后头也不回地去了。
我轻轻抬起头,望着蓝得耀眼的天空,任毒辣的太阳继续无情地燃烧着我。漳洲城的百姓渐渐散去了,街道上依然人来人往,谁也不曾注意到,有一个银发的女子,仰面张嘴,悄悄露出了尖锐的牙齿。
那是真正如怪物一般的獠牙!
可也只是一会儿,我便将它们收了回去。我说过,我不愿意用暴力去解决问题,除非,别的温和的方法没有用了。此刻,我只能一面双手合十,又一面划着十字,祈祷:神呐,如果可以,请给我一场六月飞雪……
鱼,江里的,海里的,河里的,脱离了水,皆垂死挣扎着蹦跶在散发着淡淡血腥味的案板上,一跃足有半尺高。我微闭着眼,侧着身子,双手猛地向前一抓,不料,却被这些鱼灵活地“扑哧”一声溜走了,直跳到了七七八八的菜篮底下,还不等反应,又蹦到了桌子下面,我不顾夏氏鄙夷的眼光,只一个劲地去抓它们,却始终挥着菜刀,下不了手。
夏氏终于看不下去了,她走上前来,劈手夺过我手中的菜刀,也不管会不会伤到人,便利索地三两下将那些活蹦乱跳的鱼儿剁成一条条、一道道,末了,还不忘甩了甩手上的血水,朝我一口啐道:“装腔作势,连菜刀都拿不稳。”
我不理她,只是皱着眉,屏住呼吸,将这些鱼块纷纷下了锅,油锅里一阵噼里啪啦,很快,这些鱼肉在煎熬之下,泛着油皮,变了色……
等到从厨房出来的时候,我的后背已经是一片湿漉漉。我忍不住擦了擦额前的汗水,将头发匆匆一绾,随意用一根木簪固定住,便脱了围裙,将这盘精心准备的“鱼锅乱炖”端到黄仁跟前去了。
黄仁背着手,慢吞吞踱到红木圆桌前,只见一盘又一盘的精致,一盏又一盏小酌,他禁不住哼了一笑,懒懒地敞开手,在桌前一坐,问:“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厨房怎么有心思费这些功夫?”一小厮笑嘻嘻地凑上前,朝着黄仁道:“回老爷,今儿个是戚夫人特地吩咐的,她还亲自为你下厨,为你准备了一道好菜!”
“噢?”黄仁两眉一挑:“那她人呢?”
听了这话,我便端着手中这盘菜,将它举至眉毛处,从帘子后面走出来了。黄仁连连点着头,脚下还打着拍子:“好一个举案齐眉。”
我朝他故作妩媚地笑了笑,便将这菜放到离他最近的地方,接着,便夹了一块已被炸成金黄色的鱼肉,学着巧娘平日逗弄他的样子:“来,老爷,张嘴。”
黄仁微微顿了顿,不解地看着我。莫不是怕我在菜里下毒?我心里默默想着。随即,我便笑着,将鱼肉放进了自己嘴里:“老爷你看,这下你可以放心了。”鲜美的鱼肉在我的咀嚼之下慢慢研磨成肉沫,我一横心,便将它们整个吞下肚去。真想不到,有一天我也会开始吃同类身上的肉。
黄仁这才笑着给自己夹了一块:“莎儿做菜,今天还是第一次,我可得好好尝尝。”
“老爷,不如再来点酒?”那小厮见状,忙不迭抱了一大坛的女儿红走上前来,我也顺势拿起一盏兽面青铜四方杯,准备替黄仁盛满,谁料,黄仁将酒一推:“酒就不必了,只要有莎儿,一切足矣。”
“老爷,怎么说这也是一番心意,美酒配佳人,岂不美哉?”我还是端了那杯酒来,直往黄仁嘴里灌。
黄仁哪是那么好糊弄的,他扣住我的手腕,目光也开始凌厉起来了:“莎儿,你这是存心要灌醉我?”
我尴尬地笑:“老爷酒量好,莎儿是灌不醉的。”
“呵,”黄仁松开了我,坐正,整了整衣衫:“你和莫兰芳出去厮混几天,嘴也变得厉害了。”
我放下了筷子,一时不知如何作答。黄仁不给我冷场的机会,他接着道:“以后可以不用在吃鱼了。”“怎么了?老爷,莫不是不合胃口?”我假意关切道。
“莎儿做的,我都喜欢。”黄仁抢过话来:“只不过,吃鱼一切都是为了她。现在她不在了,以后也不用吃了。”
“你就是你,也不用去学巧娘。”他又吃了几口饭,补充道。
我扯起嘴角,附和着轻笑了一阵。在黄宅里,我从未见过真正的自己,铜镜里映出的那个女人,和我一样的五官,一样的神情,可是我却不认识。她总是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或者是别人的影子,总是为着他人而存在,却从来不曾有过自己。黄仁,他想要的只是那个乖乖的依附着他,永远听他的话的戚莎。戚莎到底是什么样子,他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莫兰芳说,我是性子软,从小被村里人说怕了,才容易任人拿捏,所以才搞不清自己的性格,而查尔斯却说,我只是还没有找到真正的自己……
那么真正的那个我,到底在哪呢?
“怎么了?”黄仁见我沉默不语,问道:“发了半天呆了,有心事?”
“没……没有……”思绪被他突然打断,我慌忙回应道。
“还在想那个洋鬼子吧。”黄仁语气平淡,我看不出他的喜怒。
我略怔了一怔,心下思索一番,反正迟早都要把这点心思说出来的,何不趁着这空当,黄仁心情不错,开口兴许倒多几分希望。这么一想,我便将椅子移开,重重地朝黄仁跟前一跪。黄仁皱了皱眉,一时间弄不清我葫芦里卖什么药,将筷子放好,面朝着我问:“莎儿,你这是作甚?”
“老爷,”我开口道:“莎儿有个不情之请。”
“为了那个洋人?”黄仁睨着眼,声音里满是不屑。
“是!”我长舒一口气,肯定地说:“老爷,你想要的只是我,那我陪在你身边便是。莎儿保证,再也不会离开你。可是,我不希望你伤害无辜的人。”
“说到底,你还是心疼他。”黄仁擦了擦手,将餐布往桌上用力一扔:“他抢走我的夫人,他死有余辜!”
“老爷!”我见黄仁有些怒了,急得直磕了三个响头:“老爷,莎儿求求你了,现在官府里的人只听您的话,只要您开口。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爷,这样做,您功德无量啊!”
“事到如今,你还在指责我吗!”黄仁忍不住站起身来:“我就知道,你亲自下厨别有目的。戚莎,我告诉过你,在这里,我就是神,你拿佛祖来威胁我,是没有用的!”
“正因为你是神,”我抬起头,泪流满面继续道:“莎儿才相信你,老爷,我知道你是仁慈的,莎儿只是想请求你,高抬贵手……”我扑上前去,紧紧抱住他,将脸靠在他的胸膛上,企图以这样的方式平息他的怒火:“老爷,都是莎儿不好,是莎儿不听话,莎儿错了……莎儿错了,请您原谅我……”
也不知就这样埋头哭了多久,我感到有一双手,缓缓抚摸着我的发,最后停在了我的头上。我听见黄仁长叹一口气:“一个洋人,居然值得你去这样……”
“老爷,”我继续道:“只要您放了他,莎儿一辈子陪着你,好吗?”
“你说的是真的?”黄仁的声音明显在颤抖。
“真的,真的!”我连声应道:“莎儿,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你。”
黄仁渐渐咬紧了牙关,我感到头上的力量也开始渐渐加重了,他的胸膛此刻起伏的厉害:“莎儿,你真狠……”
“什么?”我有些没听清楚,继续撒着娇;“老爷,你就答应莎儿好吗?”
黄仁忍不住了,用力将我推开,我被推的一个踉跄,却看见黄仁竟是一张微笑的面孔。
“好。”他迅速恢复成以往的儒雅模样:“明天,我就去跟衙门说,免除查尔斯的死刑。”
喜悦不自觉地从脸上绽放开来,我对着黄仁感激涕零道:“谢谢老爷,谢谢老爷!”
黄仁的眼里却闪过一丝憎恶,但还是好声好气地说:“好了,莎儿,今天你就休息好,养足精神,明天去刑场,就是见他最后一面了。”
一想到要继续在黄宅里度过余生,我的心里忍不住又是一阵酸楚,但还是得在老爷面前强颜欢笑着。
大不列颠,始终与我没有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