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怎样一个日子,正行走在阳光里。从遥远的北边走向遥远的南边,迎着光亮亮的太阳。我看见灰突突的土地、灰突突的房子,它们正在一片光里变得模糊不清,仿佛只有我飞起的头发金灿灿。
从此以后,灰房子与灰土地成为最早有关家园的记忆。一切绿色的梦,仿佛是从朦胧开始,慢慢延伸开去。慢慢变绿了,什么时候绿的?都无从知道。总之,渐渐地,到处都是绿:深绿、浅绿、鹅黄绿;房前是绿色的、房后是绿色的、院头儿是绿色的、房西也是绿色的;早晨是亮晶晶的绿、傍晚是黑黝黝的绿、中午是金灿灿的绿。阳光起来了,到处飞舞,小鸡小鸭也变绿了,在草丛里晃来晃去,叽叽嘎嘎,不见了踪迹。
奔向树林吧。这么多小树林,什么时候把灰突突的房子包围了?院头几棵大柳树,成了它的遮阳帽;东、西两片树林是它飘逸的纱裙;南面林子是它精巧的绣花鞋……躺在土炕上,仿佛飞翔在小树林,做着一个个绿色的梦,渐渐地,我相信父亲是喜欢树的,要不他怎么一个劲儿地载树?
孩子睡不够,永远躺在梦里。奇怪的很,在朦胧中,仿佛闻到一股木条的香味儿?那是春天的,属于春天的早晨,它一定带着露珠儿,带着父亲的体温。睁开惺忪的眼睛,我看见了阳光,看见树剪子在父亲的手里挥舞着,一段段枝条飞起又落下。阳光穿过父亲的胳膊,照在土炕边,照在屋地上,暖洋洋的。这时候,我看见了一个闪亮亮的父亲,他从没这么闪亮过,像穿了一身金衣裳。
稀里糊涂的,我在想:父亲很早就起来了吧,要不怎么砍回这么多枝条?他一定去了树林子,还带着他那把生过锈的镰刀。我相信,早起的太阳和树林里的鸟儿,一定看见了父亲,它们会不会追着父亲,亲吻他灰白的头发上那湿漉漉的水珠,或是干脆在树林的前方引路?父亲一定都不理会,只专注于他手里的镰刀,在树条的腰身划过一道道美丽的弧线,那景象一定到过我的梦里。枝条青青、鼓着苞芽,打成捆被父亲拦腰扛起,慢慢走回家,就扔在屋子里的空地上。枝条裹挟着浓浓的气息,腾腾飞起,把我的美梦都吵醒了。
记忆里,在春天很长一段时间,父亲都做着剪树枝的工作。他告诉我,这是在制造树的“种子”。一截截枝条横七竖八地躺满地面,被我们踩来踩去,怎么也想不通,树的“种子”为什么不是圆的。等剪够一定数量,就要去栽树了,全家人都会参与。现在想来,北方四月的大地已经翻浆,土地绵软湿润,去年犁好的垄台依稀可见。柳条筐里装着满满的树栽子,间隔二十厘米左右一根一根插在地垄里。那时干这个活计有专用工具,两段圆木钉成丁字形,类似“锥子”的家什。树栽子芽朝上按在土里,再用工具顶进去,土虽松软,也需费些力气,这样干一上午,难免就会腰酸背痛了。
树栽子用完,周围几亩地的“树”,也就种完了。可是放眼望去,大地空空如也,除了麦田,树在哪里?别急呀,天气一转暖,春风呼呼地刮起来,地里的树苗也都长出来了。一冒头,它们便疯了一样的向上长,很快挺起枝条,展开大叶、迎风招展。北方土质肥沃,经过一个夏天,树苗有一房高了,各苗圃或生产队开始预订。等到第二年春天,这些真正的树栽子,将带着被粗砺的手抚摸过的痕迹;带着杨树油子那股呛鼻子的气味儿;带着树木对春天翻浆泥土的眷恋,在苗圃,或其它的村庄、马路旁、防风带里安家落户。
父亲栽的一批批树苗,被运走了;父亲抚养的一双儿女,也去了远方。
四十多年过去了,不记得哪一年父亲没有栽树,就像春来暑往的日子,周而复始。树换了一茬又一茬,拔下杨树苗,栽上阴中杨;拔下阴中杨,再栽上杨树苗。树长高了、长粗了,就捡着够材料的卖,越卖越稀,剩下的树越长越高,形成了一片片杨树林,任其自由生长。上高中那年,父亲背着行李送我去县城读书。到了学校,父亲把一沓二千元的旧钞票,交到校长手里,钱有点厚,他的手张开着,指纹里有很多血口,还残留着洗不净的黑渍……那次,我像是头一回看清了父亲的手,不由想起村口的那棵老榆树。而现在,家西和家南的两片林子,已有三十几年,合抱粗,连在一起。如果刚从外地回来,我们会告诉司机,就停在那片杨树林附近。远远望去,老房子掩藏在一片绿色里,只有拨开绿绿的浓荫,才看清它娇小的容颜;轻轻吹开所有的枝叶,才慢慢理解那份情深;迎来所有欢畅的鸟儿,终于读懂了熟悉的乡音。
夏天里,树林变得郁郁葱葱,那是孩子们的乐园。我们尽情的在树林里嬉戏、玩耍,抓蜻蜓、扑蝴蝶、逮毛毛虫;有时还和小朋友一起采野花、过家家。赶上下雨,如果下得不大,有树木遮挡并不担心挨淋。不光孩子们喜欢树林,小动物也喜欢。家里的山羊最爱在树林里吃草、啃树叶;鸭子、鹅最喜欢捋食蒿草下面的一些嫩草,喜欢在树荫里睡晌觉;还有母鸡孵的小鸡、家里的大黄狗,都跑到树林里来。小鸡啄虫子、食草籽,没事儿还叽叽嘎嘎的掐架,弄的鸡飞狗跳,一地鸡毛。
到了冬天,天气冷了,树林也变得郁郁寡欢。只有羊裹着厚厚的“白棉袄”,悠闲地在树林里吃干树叶儿。等雪飘下来,落满树林,循着各式各样的小脚印儿,一定能发现巢穴、草窝窝什么的,兴许是黄鼬、老鼠夜里跑出洞,寻找吃食留下的。当然,那时候,父亲只知道干活,他一定不了解树林里的这些秘密。
现如今,院子里只剩下那些树,在风里呼呼地刮着;父亲和母亲也搬离老屋,只剩下孤独的院子和一口老井。长久的岁月里,父亲亲手栽的树,他的“树栽子”长成的树,都已万木成林,遍布家乡的原野。那抹鲜活的绿,向白云点头,向蓝天挥手,向抚育它们的大地顶礼膜拜。我知道,它们定会时时飞翔起来,飞到我思乡的梦里;它们就是一棵棵父亲树,也是梦最美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