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
一身玄衣的少女站在树下,喃喃出口。
“入了相思,便无出路。”
淡漠的话从木屋传出,未见其人,就已经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冷。
木芜小的时候,师傅就告诫过她,一定一定不可以到灵山来。想到这里,她不禁勾出一抹极其惨淡的笑,师傅,徒儿大抵还是躲不过了。
长安城外,有一灵山。人们都知道,那灵山上的雪,从来没融化过,一年四季,年复一年,白雪皑皑。
可偏偏在灵山的最高处,有一颗相思树,说来也怪,如此寒冷之地,积雪终年不化,万物不长,偏生了那棵相思树。那棵相思树,也不知长了多少年,百年?千年?甚至更久……一棵树,长满了一个山顶。远远的望去,白雪红豆,那红白相映间,倒也别致。
传说,那相思树下住了一个人,她自唤“相思”。可是,却没有人见过那个人。
传说,见过她的人都死了。
传说,相思可以为人们实现任何愿望,代价是灵魂。
这就是灵山的故事,这就是相思的传说。
木芜站在相思树旁,思绪飘向远方。
木芜记得,遇到沈清轩的那天,天黑雨大,街上空无一人,地上溅起水花,倒是有些阴阴森森,令人心里有些不自在。
仇人追杀,父母双亲皆死于他人之手,家仆拼命将她送出,这才侥幸留下一条小命。十岁的木芜不懂,何种大仇,可以连她一个十岁的女娃娃,都不肯放过。
造化弄人——最后她还是被那魔头捉住了,魔头掐着她的脖子,阴笑着将忠心的家仆当着她的面杀了。木芜觉得,自己大概是要去见父母了,绝望的闭上了双眼。
忽的——
一声调笑传来,“喂,你羞不羞,那么大的人了,还欺负小孩子!”
木芜猛的睁开眼睛看向来者,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正痞痞的把口中的草根狠狠的吐出来。
这就是沈清轩。
小痞子沈清渲,装成盖世大侠的模样,却是趁魔头不注意,从地上抓了一把土,扔向他的眼睛,趁机拉走木芜。
然而不幸的是——12岁的沈清渲,路见不平一声吼,没能救下木芜,差点把自己的小命也给搭上。
就在魔头对二人下杀手的时候,苍耳子云游此地,心发慈悲,救下二人。
苍耳子见木芜乖巧懂事,便顺势收入了门下。木芜想要和沈清渲一起,就去求苍耳子一并收他为徒。
怎知沈清渲说:“小丫头,多谢了,可是我身负大仇,还要去找师傅学艺,不好在此逗留,告辞了。”
木芜和沈清渲匆匆一面,就此一别……
一晃十年就过去了。
再见面时,沈清渲身负重伤,木芜一眼就认出了他胳膊上的疤痕,是当初魔头用剑划伤的。
但是沈清轩并没有认出自己,木芜有些难过,后来又安慰自己,时间久远,当初自己还是小孩子,现在肯定不认得了。
这次是自己救的他,真好。
木芜看着床上躺着的他,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心头思绪万千,莞尔一笑,忍不住的拿起书桌上的笔练字。
“莞儿……莞儿……”
“啪”的一声,木芜手里的笔掉了下来,打在宣纸上,模糊了字迹,心神俱乱,却在慌乱中看到了沈清轩缓缓睁开的双眼。
木芜有些僵硬的看向他,眼中隐隐有着水光,却是硬生生的逼了回去,唇角抿起一抹苍白的微笑。
“公子你醒了?”
几个字简直就是剜着心口挤出来的,脸上也是极不自然的表情。
只见沈清轩眼中恢复了清明,见到她虽有些疑惑,看现下场景,也得知了是面前姑娘救了自己,挣扎着做起想要道谢,却没有力气软软的倒下。
木芜赶紧上前扶住了他的身子。
“你伤还未好,莫要硬来。”
几番周折,沈清轩倒是满头虚汗,脸上都是歉意。
故作不认识的做了自我介绍,木芜脸上挂着勉强的微笑,再也撑不住了,这才借熬药逃似得走出屋子。
自然也就忽视了床上人紧握着的双手。
几日相处,两人倒是发乎于礼,并没有什么暧昧可言,也犹如刚认识的陌生人一般,并无亲昵,可是,只有木芜自己知道,每当看到沈清轩在床上蓦然发呆的时候自己的心有多疼。
是在想那个——菀莞吗?
半个月过后,沈清轩的外伤大抵是好了六七八,也可以下地走一走了,但是少不得人扶,每每木芜都在心里有些自私的想,要是时间停止就好了。
这样下去,少不得身体的接触,木芜倒是有些脸红,毕竟从当年上山,到现在,她接触过得异性屈手可指,但是她感受到了沈清轩身体的僵硬。
是忍受不了自己的接触吗?木芜有些难受,却还是忍不住去山上挖了更好的药材,加快了沈清轩身体的康复速度。
这样,他不会讨厌自己了吧。
果然——很快的,沈清轩的伤好全了,两个人也算是熟识了,临别之际,沈清轩问了她的打算。
“我么?大概是继续寻恩吧,我想找到恩人去报恩。”木芜极力的扣着手心,眼睑微垂,挡住了眼角的忧伤,却还是反问了过去:“沈大哥呢?”
“我要去报仇,这次我一定要杀了那个狗贼!”沈清轩的语气有些狠厉。
木芜却是微微颔首,这个她知道,毕竟初遇的时候,他就说了要报仇。
踌躇了许久,木芜还是犹豫着问出来了:“沈大哥——”
沈清轩有些疑惑的看向她,看出她的犹豫,眉心一动,这才缓缓开口:“有话不妨直说,你救了我,我这条命都是你的。”
“当日救沈大哥之时,沈大哥口中一直叫着菀莞,可知这菀莞是哪家小姐?”说完之后察觉自己的语气中有些急切,轰然脸红,然后欲盖弥彰一样摇头解释着:“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觉得沈大哥如此——英雄才俊,哪家千金才能得到……”你的真心。
好在,沈清轩并没有计较,而是没多想的解释了:“菀莞?你说的大概是武林盟主的女儿了吧——那个女孩儿啊……”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沈清轩脸上挂起了微笑。
这定是极为喜欢了,才会提起来就笑的这样开心。
这一幕在木芜眼中尤为刺眼,她急忙出言打住——“沈大哥,我们就此别过,我也要去寻找恩人了!”
沈清轩倒是有些不明所以,却是极快的出言邀请木芜与自己同行。
到底还是忍不住内心的一点点希望,木芜在看到沈清轩殷切的目光后,点了点头。
一人寻仇,一人寻恩。
却是殊途同归。
记得沈清轩决定去找那杀父仇人报仇的前夕,两人在一个山头,一人一罐清酒,把酒言欢。
“沈大哥,你报完仇以后去哪里?”木芜看着远处,目光有些迷离,说着又喝了一口酒,清酒而已,倒也不醉人。
“回武林盟主那里,我还有事没做。”
在听到他的回答以后,木芜便不多问了,她的心里还是猛的一抽,是去找那菀莞吧,说着又猛灌了口酒。
不知何起,她陷入了相思,一思便再也忘不掉。
再后来,木芜听到了沈清轩重伤不治身亡的消息。
原来,在与那狗贼打斗过程中,他虽说是手刃大仇,却也身负重伤,在武林盟主府死了。
就这样死了。
她还没有看他跟菀莞成亲。
还没看他幸福就死了。
想到这里,木芜的脸上划过一行热泪。来相思之前,她去了沈清轩的墓前,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忽的就泪流满面。
“我一个人,倒也无牵无挂,师傅多年前就已经离世,我这心里就只剩下了你,可是你也不在了。”她一边自嘲,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自从相思不得,她就爱上了这清酒。“你不在了,那么多人还记挂着你,你的菀莞——你可忍心?”
于是,木芜来到这个山上。
“你可想好了?”木屋里的声音依旧冷清,木芜却笑了。
“想好了,不过是一命抵一命罢,我不在了,大概没有人记得罢——”一阵风雪卷过,定睛一瞧,木芜所占之处已没有人了,只有一坛清酒。
后记:
沈清轩醒来的时候,还是有些错愕的,自己不是手刃仇人之后然后重伤死了?
怎么会还活着?
他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才发现这不是梦,旋之,一阵狂喜涌上心头。
既然自己没有死这是不是代表自己可以去找她了——
他赶紧起身,辨认方向,然后向村落走去。
——你一定要等我!
他去了苍山,木芜拜师学艺的地方,得知木芜已经很久都没回去过了。
虽然有些失望,但是他还是很快的打起精神来,下山继续找她。
他去了他们之前去过的山头——没有。
去了之前养伤住过的院子——没有。
却无意中找到了自己的坟墓,以及坟墓前的酒坛子。
他愣住了,这是木芜最喜欢喝的清酒,所以……她来过了?沈清轩心里忍不住有些惊喜,也就是说她还记得自己?
激动之余,却有些失望。
心头还隐隐有些不安。
在他找遍整个江湖之后,他来到了武林盟主的家里,拜见了武林盟主,实在是惊到众人。
武林盟主对他的死而复生也是很吃惊,却还是告诉他并没有见过他说的那个女子。
不过,武林盟主却告诉他了另一件事,关于他死而复生的事。
沈清轩这才知道,是有人找了相思以命换命了,他心头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一个念头隐隐浮现在脑海里。
以命换命,再无来生。
他有些失魂落魄的离开了盟主府,连身后菀莞的叫声也没关注。
“菀莞回来!”盟主慈爱的看着自己怀中的小女孩,拦住她不让她去追。
“爹爹,沈哥哥怎么了,怎么不理菀莞——”孩子天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盟主抬起头,看着沈清轩的背影,重重的叹了口气。依着他的阅历,大概是知道其中的一些缘故了。
沈清轩犹如行尸走肉一般,脑海里不断的闪现这——以命换命这四个字,不知不觉竟走到了相思山下。
他上了山,看到了那坛清酒,在冬雪中竟然没有一片雪花飘进入。猛的灌了一口酒,眼中泪水稀里哗啦掉了下来。
一个大男人,在风雪中,哭成了狗。
“她觉得你不爱她。”冷清的声音随风而来。
沈清轩却哭的更惨了。
他哪里不爱她了,当初看到她一个小女孩儿落入魔头手中的时候,他就心一疼,头昏脑涨的就冲了出去。
后来自己重伤被她救的时候,他一睁开眼就认出了木芜,可惜木芜一直没认出自己,怕吓着他,所以他才隐忍着,不敢相认。
再后来,不忍心跟她分开,所以才邀请她一块去,天知道当他知道木芜还记得自己的时候,自己有多开心。
可是,他大仇未报,不知道报仇之后是死是活,不忍耽误她所以就让她误会自己喜欢菀莞——
可是菀莞是个不满八岁的小女孩儿啊……
这个傻姑娘,傻啊……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沈清轩已经麻木了——就这样他抱着那个空酒坛子,站在那里任风雪将他掩埋。
忽然他动了——
“相思子醉相思——用她给的命来换她的来生罢——”
一声哀叹,却见那人倒地,几颗相思豆从他手中滑落……
相思低头喝了一口清茶,转身飞向相思树的枝头。口中默默念道: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