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浮生



“要我说,沈大将军哪里都好,就是不走寻常路,竟然喜欢男人。”喧嚣的酒楼里,身穿丝绸的酒客舔了舔早已经啃干净的猪蹄,大声的说道。

“嘘,我告诉你们呐,沈大将军现在府上的那个沈安,就是八年前沈将军从花满楼赎回的‘春芙蓉’,你们可不要说去”。又是一声高喊,装作让众人保密的模样声音却喊得比谁都响亮。

“呸!要我说那沈安就是祸水,祸国殃民的!整天缠着静安王寻欢作乐,一有不高兴,静安王就得赶紧的寻来那些奇珍异宝来供他欢乐。”

楼下的议论一重压过一重,夹杂着众人喝酒吃饭大快朵颐的声音,一丝不漏的落入坐在二楼雅间的人的耳里。

“喂,他们说我是祸国害水。”

临窗而设的雅间里,身着一袭白衣的沈安恶狠狠地瞪着面前优雅地剥着虾的静安王,沈煜。

“这祸国害水岂是一般人能当的?”静安王沈煜笑了笑,“那也得有你这容貌。”

“你……”沈安的脸立刻涨成红色,眼底却涌起一股恨意,怎么都掩盖不了。

“虾剥好了,赶紧吃。”沈煜仿佛没有看到沈安眼底的恨意,他神色自如的将蟹放到沈安面前早已经堆成小山的碟子里,声音里是极尽缱倦的的温柔,“多吃点才不至于老是生病。”

“不吃!”沈安一把推翻了面前的碟子,而那使世人千口相传千金难求的醉虾就这样如草履般被扔到地下,“我最讨厌吃虾了。”

“哦?”沈煜挑了挑眉,“你不是说你最喜欢芙蓉醉的虾了么?”

“我说我不想吃就是不想吃。”沈安猛的站起身来,抬腿就要往外走。

沈煜也站起来,及时的拉住了沈安的手,却并不用力,只是轻轻地拉着。

沈安的身体一滞,一时间,空气里有着死寂一般的沉默。

沈煜看着沈安,忽然发觉原来沈安已经长得这么高了,现在的他已经窜到了自己的肩膀,只是有些清瘦,他的身子总是很弱。还记得当初见到他的时候他才到自己的腰间,时光总是走的这样快,而他还没有过够。

沈安也在看着沈煜,却不争气地红了眼眶。是几年了呢?从他第一次遇见沈煜。那个时候他才只有十二岁。原来恍恍惚惚已经过了六年。

十二岁那年,沈安还是花满楼的魁首。因生的极美,被奸诈的人当做女孩子贩卖入花满楼。等到老鸨发现以后,人贩子早已经不知所踪。老鸨无可奈何,只能将错就错,打着“只卖笑不卖身”的旗号把沈安打扮成女孩子在花满楼招待客人。

那年他才只有十二岁,还是可以向父母撒娇承欢膝下的年纪。

那段经历沈安连想都不想再想。父母双亡,自己落入烟花之地,每天都要忍受着那些嫖客极尽污秽肮脏的目光,有多少次,他紧紧握着藏在袖子里的匕首,甚至因为用力过猛,他的手被匕首护柄上的浅浅花纹勒出一条一条血印。因为如果再稍稍少用一点力,他一定就会忍不住要杀了那些人。可是他还有心事未了,他还得苟且的活着。

因为只卖身不卖艺,这更引起了了嫖客们的猥亵之心。每个前来花满楼的人都用尽各种手段靠近他,每天晚上沈岸都会用滚烫的水将自己洗很多遍,可是他还是觉得那样脏。就连名字,“春芙蓉”,都是由“芙蓉帐暖度春宵”这样淫词艳曲而来。

直到遇见沈煜。那个宛如神祗高高在上的人对着自己舒了柔柔的笑意,“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他藏在衣袖中的匕首已经露出匕尖了,可是面前的沈煜如同暮春柔软的春风带着沈安求而不得的温度,说要带他回家。

自从父母死后,再也没有人这样温柔的看着他,沈安还是无力的垂下手,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他渴望着那个叫做家的东西。

“好,不想吃就不吃了,我们回去好吗?”沈煜依旧是浅浅的笑着,他将挂在衣架上的披风取下,极其认真地替沈安系好,“外面风大,可不能着凉。”

沈安跟在沈煜的后面,眼中的恨意终究是化成为绵长又苍老的叹息,一声又一声回荡在沈安的心上。

陷于沉思的沈安自然没有注意到,下楼的时候,沈煜看楼下那些好事者眼神有多冷,只一眼,楼下的酒客就吓得纷纷逃离。

正是上元时节。

从酒楼出来后,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只有东方的天边挂着一弯月,像是黄铜盆里的清水,在天边微微荡漾着。

而街上,却是熙熙攘攘。街边的花灯如影若幻,映着十里长街。街上行人来往不断绝,就连寻常人家也着了新衣踱在路上。嬉笑声,谈语声,叫卖声,连着远处朦胧的烟火声交织着,只让人觉得热闹却并不吵闹。而路边的小吃摊正吐了温热的气息,使得元月十分清寒的夜显得十分温暖起来。

沈安看着缓缓走在自己身边沈煜,他的身子半对着自己,以一种半包围自己的姿态。这样的习惯已经维持很多年,沈安心里是明白的,沈煜是怕路上有车马伤到沈安。

可是他却只能装作糊涂。

察觉到沈安的目光,沈煜转过头来,依旧是暖暖的笑着,“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沈安失神的摇了摇头。

“我们去吃浮元子吧。”沈安忽然开口。其实,他并不是真的想吃浮元子,他只是觉得他的心里有一条虫子,扎心的难受。

沈煜停下来,转过身去,“外面的浮元子终究是不太干净,而且浮元子不好消食,你的胃脾又虚,你忘了去年你因为这样生了好几天的病吗……”

没等沈煜把话说完,沈安便不耐烦的打断,“你管我呢。”

“等明天中午再吃可以吗?我做你最喜欢的桂花芝麻陷。”沈煜耐心的劝着。

沈安一把甩开沈煜的手,冷笑道,“我的胃不好是我的事情,我想吃就吃,你管不着。而且在家里吃怎么能跟在外面吃相比,家里冷冷清清吃的有什么意思!”

沈安看着面露难色的沈煜,他知道沈煜不会让他吃的。刚到王府的第一年他因为贪吃生了好几天的病,本来他是不太在乎的,反正在没被沈安带回王府的那两年他也是大病小病不断,能活着就很不错了,哪里还管什么生不生病呢。可沈煜不是。他是从来不肯让沈安受一点委屈的。

沈安只是看着沈煜,心里却暗暗生了一丝渴望,渴望着沈煜对他生气。

可沈煜没有。沈煜无奈了扶了扶额,言语中有着深深地无奈,“我总是拗不过你。”说着他便拉过沈安的手,走到一家浮元子小吃摊前坐下。

但是很奇怪,摊主并不前来招呼,而且沈煜也不曾开口,两个人就像是熟识很久的样子。沈煜从容的坐着,而摊主见到沈煜,恭敬的从身后的屋子里拿出一个花纹繁复的食盒来。

沈煜站起来,从食盒里拿出一个梅子青釉瓷碗来。瓷碗里,装了约莫十来个浮元子,如同颗颗玉珠般,温润微微透着些许光亮,在月白色的汤中微微沉浮着。

沈安瞪大了眼睛,他诧异的看着沈煜,“我没有看错的话这好像是王府的碗。”

沈安虽然身为将军,却不是个只会拿刀杀人的武夫。他喜欢收集青瓷,王府里从日常用的碗到摆着的各式花瓶,几乎全是沈煜亲自挑选的,甚至,闲暇时沈煜还会自己做瓷。沈安一直在心里想,是了,沈煜就像这青瓷一样,清泠莹润,谦谦君子。但本该是摆在檀木雕花几上的古玩珍藏,但却因为他,入了这人间烟火,甘愿变成如同眼前乘着浮元子的食碗。

“恩。”沈煜接着从食盒里取出一个瓷勺,“刚才叫暗卫送来的。”

沈安更是瞪大了眼睛,“你几时吩咐的,我怎么没有瞧见……”

“要是能被人看见,还怎么配称暗卫。”沈煜顿了顿,“半个月前我就在想怎么能让你忘了浮元子这种东西,今天看你玩得这么疯我以为你能忘呢。幸亏我早有防备叫德叔备下了。”

沈安喜甜,尤其喜欢吃浮元子这种甜甜糯糯的东西。可是他的身体太虚,每每吃这种东西都会难受上好几天,为此沈煜每年都在绞尽脑汁地想怎么样才能把浮元子做得既好吃又健康,为此还引领了整个都城浮元子的新风尚。

“放心,还是我亲手包的。不过是德叔煮的。”沈煜耐心的解释着,“德叔的手艺你肯定吃得惯。”

德叔是静安王府上的管家,在沈安被沈煜带回王府之前就已经在王府带了很多年,与沈煜关系素厚。沈煜向来以德叔称之。

其实沈安不是真的想吃路边的浮元子,他的嘴巴早就被沈煜惯坏了。沈安看着沈煜,一颗心如同大军压境攻城略地般,带着抵死的抗拒与溃不成军的归顺。

沈安抬起头,终是用力的展平了自己紧攥的手,拉住沈煜的手说,“不想吃了。我们回去吧。”

沈煜闻言,却是轻轻浅浅的笑了起来。笑意直达眼底,眼中汇聚了满天星河的光。

沈煜反过来牵住沈安的手,灼灼的望着沈安,欢喜地说道,“好。”那声音里的欢喜沈安听得分明。

路边花灯如影如幻,街上人们来往不断绝,就像一场梦,每个人都置身在这场梦里不愿醒来。沈安看着身边眼角眉梢都染了笑意的沈煜,眼中却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

如果这真的是一场梦,该多好。

十二岁的沈安一个人走在黑暗中,没有路,也看不见路。

四下是浓稠的黑暗,没有一点声音,伸出手去仿佛就能将人吞噬。沈安用藏在早已破旧的衣袖里的手用力的掐着自己的大腿以使自己保持冷静,可是黑暗没有尽头,他看不见路,只是战战兢兢的往前走试图摆脱这片黑暗。

忽然,日光刺破这片黑暗,黑暗一点一点消逝,在光芒的那边,站着一个身着一身白衣的男子,墨发飞扬,温润和煦,宛如神祗。

沈安不由得看呆了。那个宛如神祗的男子缓缓地向自己走到自己面前,眼角眉梢却染了清朗的笑意。

他微微弯了弯腰,向沈安伸出手。

沈安腆着脸用力的将自己的手在自己脏旧的衣上擦了擦,可就在他将手伸出去的一刻,沈安的手却忽然沾满了浓稠的血水。

沈安惊恐的抬起头,却发现沈安雪白的衣上不知什么时候沾满了鲜血,他的胸口处,正有一个拳头般大小的洞。

血,漫天盖地的血,天地间也变成了猩红色,就连太阳,也是鲜红的颜色,如同一颗正在汩汩流血的头颅。

那个宛若神祗的男子却依旧向自己伸着双手,手指微微弯曲,脸上是不变的轻轻浅浅的笑容。

沈安吓得连连后退,最终他疯狂地跑了起来,可是不管跑到哪里,依旧是浓稠的化不开的鲜红色的血,正缓缓的流淌着。

他惊恐的回头,那个人却依旧伸着双手,站在原地,带着清淡的笑意看着沈安。

沈安用力的抱住自己头,终于大声的尖叫起来。

“阿安,阿安,阿安……”有声音从极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带着如焚的心急与深切的担忧,终于,沈安终于惊醒过来。

一睁眼,却看到床边站了个人影。沈安拿起枕头下的匕首就要刺过去。

匕首却在离那人胸前一寸处被拦下。沈煜握着沈安的手腕,露出一抹极苦涩的笑容道,“是我。”

“我以为……”沈安忽然有些慌乱。

“恩。”沈煜打断了沈安的解释,“我知道。”

而后,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各自沉默着。

沈安看着只穿着一身中衣披着头发的沈煜,想来他肯定是听到自己的叫声连衣服都来不及穿直接从他的屋子里跑过来的。

他开口说道,“我没事,你回去吧。”

沈煜没有回答,只是过了许久,才开口道,“你说我们能呆在一起多久?”一句话像是问沈安,却又像是问自己。

沈安愣了愣,却并没有回答。

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各自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沈安听到沈煜轻声对自己说道,“天还早的很,你再睡会吧。”

他的语气里有竭力隐藏的一丝失落,沈安却听得分明。

沈安再次醒来的时候,却已经是日上三竿。沈安随便披了一件深衣就往外走,他是被饿醒的,现在肚子里空的很,他得去厨房寻些吃的。

可是他刚打开门,就看见德叔站在门外,后面跟着两三个仆人端着托盘,闻味道沈安就知道里面有他最喜欢的德香居的玲珑虾饺。

德叔恭敬地开口,“王爷说公子昨晚游灯会太累了,叫老奴不要打扰。等约莫着午时准备好早餐就可以了。”

沈安折回屋子里坐下,“沈煜他去哪了?”

“王爷一早就被皇上召见,好像是西北那边又发生了什么叛乱。”管家对于沈安直呼沈煜的名字并不见怪,仿佛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大概因为一开始,沈煜就是给了沈安这样一种特权的。

等到沈煜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月上枝头。因为心里记挂着沈安,他连大氅都来不及解,便径直去了沈安的房间。

“我回来了。”沈煜走到正在练字的沈安的身边。可沈安连看都不看沈煜,只是自顾自的将笔墨泼洒的十分起劲。

沈煜暗自觉得好笑,根据以往的经验,十有八九沈安是在生气,生气沈煜回来的太晚。

沈煜拿起剪刀边剪灯花边说道,“怎么不将蜡烛点亮一点,这么暗,伤眼。”

沈安更不理他,嘴紧紧的抿着,只是却将手里的写字的速度减了下来,由如一堆鬼画符似的草书变为隽秀的行书了。

沈煜双手抱胸,好笑的看着一本正经假装练字的沈安握笔的手微微的颤抖着,指着沈安之前写的一个滚字戏谑的开口道,“你这么滚字写的不错,可谓龙游蛇走,大气磅礴。最近书法进步挺快。”说完,沈煜还轻轻地拍了一下沈安的头。

沈安一把将沈煜的手拨开,却依旧不看他,只是兀自练着书法。

沈煜无奈的扶额,只得耐心解释,“皇上找我商量国事,不放我走,我也没办法不是。好不容易等到皇上放人,我马不停蹄就赶回来了。这会子那匹马还在马厥里喘气呢。”,

沈安听出沈煜声音里的疲惫,却是软下了脸色,“那你也应该找个人回来说声,知不知道我很……”沈安忽然收了声,安静的屋子里只有蜡烛哔剥的声音。

沈煜也没有说话,他只是望着沈安,他知道沈安未说出口的是我很担心你,可有些话对于沈安来说不能说不可说,沈煜心里很清楚。

可尽管如此,他的眼中还是升起了一丝期待,期待沈安经这句话完整的说出来。

可是两个人谁也没有说出此时两个人心中所想。

沈煜伸出手轻轻的抱住沈安,换了个话题柔声问道,“我听德叔说你还没吃饭,你怎么又这么任性。”

沈安抬起头瞪了沈煜一眼,“你还好意思说!”

沈煜无奈的看着沈安,“以后不必等我,知道吗?”

“看心情。”沈安翻了个白眼答道,“我饿了。我要去吃饭。”

沈煜无奈的摇了摇头,他知道沈安认定的事情撞了南墙也是不会回头的,就算他这么叮嘱沈安,沈安一样是不会听的。

他还是会像今天一样,沈煜什么时候回来,他就等到什么时候,今天等不到,明天就再接着等。

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沈煜在心底叹了口气,他松开圈住沈安的手,“走吧,去吃饭。”

紫薯山药糕、豆沙麻团、八宝粥、几碟清淡雅致的小菜,虽然简单,却全是按照沈安的喜好来。

沈安看着这些桌子上这些食物,开口道,“其实你没有必要换掉府里的人的。”

“想多了。府里那些人年纪都大了,也该放出去成家立业了。何况府里养这么多人也没有什么用。”沈煜将伸手替沈安成了一碗汤,温柔的说道,“快吃。待会该凉了。”

沈安没有说话,他知道沈煜必定是因为自己。其实上元节那天芙蓉醉酒楼里的那些食客的话想必是因为府里的下人出去的时候多嘴,被众人听了去,加上众人的编纂,便欲传欲烈,说出那些肮脏的话来。

沈煜并不是不放在心上,只是如果当时在那种情况下,不管怎么做都不合适。于是沈煜就找了个合适的时机找了个合适的借口,把那些管教不严的下人都辇了出去。

这就是沈煜,穷其一生要对沈安施尽温柔的沈煜。

转眼间已经是初夏,到了青梅杏子熟的季节。

西北战事越来越紧,沈煜也越来越忙,一大早就伴着鸡鸣声上朝。只是不管有多忙,沈煜总能在日暮时分赶着回来同沈安一起吃晚饭。

沈煜倒是乐得清闲,一个人在府里的荷花苑荡了轻舟躲在婷婷荷花下面乘凉,兴起了就采一把新鲜的莲蓬子儿来吃,饿了水边的凉亭里有备好的点心,;或者荷花苑荡舟荡腻了,就一个人躺在竹林里的大石头上睡觉;只是每到日暮时分,沈安总会从荷花荡中爬起来,越过半人高的荷花偷偷向远处打量,看到有人影靠近,就立刻躺回轻舟假装睡得很熟。

恩……他才不是在等沈煜来叫醒他。

只是有一天,沈煜上朝没两个时辰就回来了。躺在荷花底下的沈安并不知情,他躺在轻舟里无聊的看着夕阳一点一点沉到地平线去。可是夕阳都快落到地平线以下了沈煜都还没有来,沈安生气的撕扯着眼前的荷花叶子,却忽然听到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沈安边迅速的收回伸出去撕荷叶的手,边猛的躺下去,做出熟睡的模样。

然而,装腔作势的沈安却听到管家德叔轻声站在水池边喊,“公子……”

沈安脸上一红,缓了半刻他慢吞吞地坐起来,佯咳了两声说道,“怎么了?德叔。”

“王爷已经闷在书房快一整天了。”德叔担忧的说道,“老奴有些担心。”

沈安愣了愣,“王爷?沈煜?沈煜不是进宫去了么?他回来了?怎么没有人告诉我?”

德叔并没有为自己没有向沈安汇报而感到一丝愧疚,他开口道,“王爷今天一早就回来,回来时王爷下令说谁也不让打扰。”

沈安心中微微涌起了失望。

德叔看了沈安一眼继续说道,“只是王爷到现在都闷在书房没有出来过,老奴有些担心。王爷回来的时候脸色不是很好,而且到现在连中饭都没有吃过。”

话说一半,言下的意思却已经很明显:王爷可能遇到什么事情了,你还不快去看看,也不枉王爷平时对你这么好,你去看看不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么。

沈安看了一眼德叔手中从刚才就一直提着的食盒,接了过去。

沈安走到书房门前,径直推开了屋门。天已经微微有些昏瞑了,可是沈煜并没有掌灯,沈安看到的便是沈煜枯坐在寂暗里盯着一张信笺的样子。

沈煜看也不看便知是沈安,敢直接叫沈煜名字直接推开沈煜的门的人这天底下除了皇上就是沈安,他回过神来,将眼底的情绪悉数收了起来,淡淡的笑道,“你怎么过来了?是不是该吃饭了?”

沈安把食盒放到案几上,说道,“怕为国事鞠躬尽瘁的沈大将军饿死在书房里,只好赶紧来送饭。”

沈煜闻言却是真的笑了起来,目光灼灼,整个眉眼间都是笑着的,如同山间飒飒的风,清朗凉润。沈安看着沈煜,却在心底感叹道世界上怎么会有笑的这么好看的人。

沈安不爽的翻了个白眼,径直坐到沈煜面前的桌子上,拿起沈煜一直盯着发呆的信笺,“在看什么这么入迷。”

沈煜的眼中闪过刹那的犹豫,可最终也只是犹豫了一下,便任沈安翻看,“国家最高军事机密。泄露了可是会出大事的。”

沈安随意翻了几下,却看出了几分困意。沈安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看不懂。你们真无聊。”说完,便走到书房的暖阁懒洋洋的躺下。

沈煜的眼中终究是落入了几分失望,可是这样的失望还是被沈煜埋入心底。他站起来,走到暖阁,也随沈安躺下。

“西北那边要打仗了。”沈煜静静地说着,“我可能要上战场了。”

沈安几不可闻的恩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本来身为将军,就应保家卫国。”沈煜声音越来越低。他第一次随父上战场时只有十八岁,那场战争沈老将军战死沙场,沈煜连悲伤都来不及就被迫拿起还残留着沈老将军热血的虎符继续征战沙场,以这样的近乎残忍的方式教会了沈煜身为一个将士的责任。从此沈煜的人生中就再也不许有个人儿女情长。

可现在不一样,他的身边躺着沈安,一个只要连想起都会忍不住嘴角上扬的名字。

“只是战场上的事情,九死一生,我并不能保证自己是不是还能好好地活着回来。”

沈安听得明白,沈煜是在害怕,害怕万一他出意外,自己无所依靠。

夜幕一点一点降下来,硕大的圆月挂在天际,落得室内一地清辉。

只是明月向来不谙离恨苦。

“皇上那边我已经请过旨了,如果我真的回不来了,你就袭了我的爵位。如果你不愿意被这名利束着,就去郊外买处别院住着。家中的事宜德叔一清二楚,你只管做你的逍遥公子,让德叔帮你打理就是。”沈煜一句一句的嘱咐着,可怎么也嘱咐不够。

沈煜内心乱作一团,就算自己安排的再缜密,可是,天灾人祸,意外事故,他还是算不到。万一自己真的不在了,该怎么样才能确保沈安一世无虞呢。

就这样想了一夜,而身边的沈安却也是一夜未眠,两个人怀揣着各自的心事,说也没有说话。

转眼就到了出征的日子,沈安坐在一匹通体发黑的战马上,一身战袍衬得他越发清冷卓越,威风凛凛。

只是看起来如同神祗一样高不可攀的沈煜,却在看到一个身穿白衣前来送行的男子的时候瞬间收敛了所有光芒。所有人都看到他们的将军跳下战马,眼中是积聚的温柔像是要把人融化。

所有人心里都明白着几分,这大概就是沈将军传说中的那个“宠妾。”可是却没有人脸上有丝毫不屑,更无半分不敬。且不说沈将军在他们心中如同神祗一般的存在令人敬畏,只是单单刚刚沈将军脸上积聚的宠溺就让人羡慕。那种宠溺,是要把人甜化了的。

沈煜温柔的看着沈安,只是这样的温柔却多了几分不舍,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捏了捏沈安的脸,“你要记得要按时吃饭,不可因为单是喜欢哪一种食物就贪吃;想吃什么就跟下人说,吩咐他们去买;有事情拿捏不定了就去找德叔,德叔是你可以信赖的人;还有……”

话未说完,便被沈安嘲笑着一声打断,“什么时候你怎么话变得这么多了,这些话你都说了好几遍了。”

沈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么……大概年纪大了。”

一句话,却说得两个人心里都酸酸的。不是因为年纪大了,只因太放不下了,所以一声一声叮嘱,一遍一遍重复,生怕有哪一点自己没有嘱咐到沈安将来无计可施。

沈安伸出手摸上沈煜的脸,恶狠狠地说道,”不准挑食,要是我回来看到你瘦了我可是要找你算账的。”

可是这样的威胁并没有威慑力,能不能回来都是一个未知数,沈安不敢想。

“好了,知道了。啰里啰嗦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锻炼身体,有事就找德叔,德叔一切都会帮我。”沈安翻了个白眼,一口气把沈煜叮嘱的所有话说了出来,“还有吗?”

没有人看到沈安竭力隐藏的泪水。

沈煜轻轻地笑起来,眼中的千万不舍化成绵延的情丝。而后,却没有任何贪恋犹豫,干脆果断的转身上马扬长而去,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沈安站在原地看着千军万马扬长而去的背影,眼中的泪水终究是夺眶而出,落入滚滚扬起的尘土中,不留半分痕迹。

沈煜走后,沈安过的更加逍遥自在,荷花池下,绿竹林里,每天一副无所事事轻松不已的样子。可是没有人知道,沈安紧闭着的眼睛里埋藏了多少煎熬,也没有人知道在无数个黑夜里沈安的一双眼睛是怎么样呆滞的盯着帐顶到天明。

转眼荷花枯败院内秋叶落了一地,可是沈煜还没有回来。

直到有一天,德叔颤巍巍的从外面回来,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碰的一声走到沈安面前跪下,头紧紧的埋在地下,耸动的双肩却泄露了一切。

沈安的脑中嗡的一声炸开,而后却什么也听不见,无数个他与沈煜度过的日子在眼中一晃而过却又什么也抓不住,他坐在桌前哈哈大笑,却禁不住泪水刷的一下就流了下来。

原来,原来。

他这么不想沈煜死。

沈安只觉得口中腥热一片,便径直倒了下去。

沈安醒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找人唤了德叔来,咬着牙听完了整个过程。

“双方皆全军覆没。王爷带着最后仅剩的几十个人抵死战斗,硬是没有给对方一丝侵犯国土的机会……”德叔越说声音越抖,眼泪汹涌着堵塞住了喉舌,最后一个音节都发不出。

沈安斜躺在床上,眼中却浮现出沈煜一个人是怎么样抵死奋斗到最后的情形。他无力地扶了扶手,管家默默地退了出去,天地浩大的仿佛只有沈安一个人。

我不信。沈安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说,我不信你死了。

沈安看着窗外即将圆满的月亮,快中秋了啊,沈煜。

中秋节这天,天却是阴阴的,月亮被掩盖在乌云之下,天地间是空旷的寂静。

沈安一大早便坐在王府大门口,脸上什么神情也没有,只是一双眼睛瞪得比谁都大,目不转睛望着远方。

街上行人很少,原本喜庆的节日却没有一丝欢庆的气氛。

滞闷的空气笼罩着整座城。全军覆没这样的消息不胫而走,每个人的心中都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喘不过气来。

沈安望着街的尽头在心里发狠一般的想,沈煜你再不出现我就三天三夜不吃饭饿死自己你信不信。可是转眼就为这样的想法感到好笑。他轻轻地笑了一声,脸上却是悲戚的神色。

正当胡思乱想着,耳边却传来几声极轻的哒哒的马蹄声。沈安猛的抬头,刷的一下冲到了街上。

只见街的尽头,有一匹黑马正驼了一个人向这边走来。只是马仿佛已经筋疲力尽,每一步都让人觉得的这匹马要随时倒下,再也抬不起马蹄往前走一步。

但是它的头却始终不曾低下,脚步也从来没有停止过。一如他背上的主人,无论身上的衣着有多落魄,却始终挺直了腰身。

乌云散去,月亮露出它通透的玉盘来,落下一地清辉。

沈安定在原地瞪大眼睛,远处的男子越走越近,但他却始终迈不出一步来迎接他。

眼睛越大瞪越大却被泪水渐渐糊住了眼睛,沈安甚至都没有看清马上的男子是怎么样艰难的爬下马背,又是怎么样站在自己的面前。

他只是模模糊糊的看到眼前的男子身影颀长,虽然身上的战甲大片大片干透的血迹,头发也糟乱不堪仿佛好几年没有洗过,可是丝毫没有影响到眼前男子,他的眉眼依旧好看,如同举世无双的美玉,真真正正的“萧萧如松下风,爽朗清举。”

“我是不是也死了……”沈安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却自始至终不敢用力,整个脸被硬生生憋成酱红色。

因为他怕一用力眼前的人就散了。

“瞎说什么呢。”沈煜抬起手来捏了一下沈安的脸。只是这动作极轻,像是漂浮在空中的云,让沈安感受不到一点力道。

说完,便径直倒下去。

没有一秒迟疑,沈安伸出手去接住沈煜即将倒下的身体,听到沈煜轻轻地说,我回来了。

我回来陪你过中秋了。

沈煜回来的消息震动了整个都城,每个人都在伸长脖子望着戒备森严的靖王府,渴望着能打探到一点关于自己家人的消息。可是戒备森严的静安王府沉默的屹立着,不管外界如何斗转星移,朱漆门始终紧闭着,不曾回应半分。

没有人知道此时的静安王府内一片萧索,所有人都在等着所谓的天命。沈煜伤势极惨,整个皇宫最好的御医在替沈煜诊断之后,却只是摇摇头说,能不能醒过来就看将军自己的命了。

沈安呆呆的听着,仿佛听懂了,又好像什么也听不懂。他守在沈煜房门口,呆呆的看着御医无可奈何的摇摇头,又呆呆的看着管家恳求的说些什么,他缓缓地呆坐在沈煜的房门口,静静地望着远方。但他的目光却始终聚集不到一起,只是痴望着。

谁叫也不应。哪里也不去。

沈煜醒过来时,已经是五天之后。管家兴奋地看着沈煜缓缓地将眼睁开,却还是忍不住眼眶一红,老泪纵横。在他的心里,沈煜是主子,是令人尊敬的将军王,却也是,他的亲人。

沈煜醒过来第一件事便是哑着嗓子问,“德叔,他呢?”

管家不需要思考便知道沈煜问的沈安,他沉思了好一会才扯了个谎说道,“这几天公子守着王爷不曾合过眼,老奴好不容易才把公子劝去歇息。”

沈煜静静地望着管家,就像是一潭深井,要把人吸进去,看的管家心里直发慌。管家熬不过,便颤巍巍的责重就轻道,“公子他在门口呢。”

沈煜极轻的说道,“扶我起来。”

管家“砰”的跪在地下,“王爷万万使不得啊,您才刚醒过来,万一……”

管家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哀求的望着沈煜,他无法承担起失去沈煜的责任,也承受不了失去沈煜的哀痛。

管家却听到沈煜轻轻地笑了一声,带着无可奈何的苦涩,“他不好过,德叔你觉得我会好过吗。”说到“他”的时候,或许沈煜自己都没有发觉,语气里有着怎么样的温柔。

管家为这样的温柔心惊了一下。

在管家的心里,虽然表面上对沈安毕恭毕敬,但或许自始至终没有办法接受沈安的。他看着沈煜一点一点长大,这么多年也许感情早就超出了普通的奴仆之情。在他心里,沈煜应该正正经经娶个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两个人琴瑟相合,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了一个男人,受尽世人言语。

可是从今天起,管家却再也不会抗拒。

他只想沈煜好好的。

他走上前走,小心翼翼的搀了沈煜起身。

沈煜艰难的走着,每走一步身上都会有一些才刚刚有些愈合的伤口裂开,钻心的疼。

却只见沈安雕塑一样坐在门口,衣袍有些脏了,头发也是乱的,沈煜在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他走过去,也挨着沈安坐下去。

“看什么呢?”沈煜问。

沈安晃了晃神,呆呆抬起手来指了指院中。

沈煜瞧了瞧,却是什么也没有。沈煜轻轻地捏了捏沈安的脸,“好看吗?”

沈安迟缓的将脑袋转向沈煜,但眼神间却像不认识沈煜似的,“不好看。”

沈煜定定的看着沈安,轻声笑道,“不好看就别看了。走,跟我回屋吧。”

沈安歪着头呆愣的看着沈安,眼中的惘然却渐渐散去,他望着沈煜,泪水却刷的一下滚了下来。

沈煜牵了沈安的手想站起来,却怎么都站不起来。裂开的伤口慢慢的浸出血,渐渐浸湿了沈煜雪白的衣袍,如同寒冬腊月梅花次第开放。

不一会儿,沈煜的额头就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子,他裂开嘴苦笑着,“要是我好不了,下半生可就要赖着你了。”

沈安望着沈煜衣袍上缓缓湿透的血迹,笑骂道,“你要是下半辈子残了,我才不管你。到时候我就收拾收拾府里的银子……”沈安再也说不下去。

四目相对,沈安眼中的泪珠子一道一道滚下来,泪眼朦胧中,沈安哭着说道,“对……”

话还没有说完,沈安只感到沈煜凉薄的唇印在自己的唇上,无关情欲,只是细细密密的吻着,像是要轻轻的安抚沈安心底的哀伤,带着一如既往的纵容与温柔。

这一吻,仿佛已经是地老天荒。

虽说是沈煜自小习武,底子比一般人好很多,可还是养了数余月身子才慢慢恢复。整个静安王府上上下下没有再谈及这场战争,这场战争就像是一个禁忌,谁也提不得。

但是却没有人能制止府外的议论。

尽管皇上已经下旨,称静安王平定西北叛乱,于国有功,并陆陆续续封赏不少东西,可是却没有人站出来为随沈煜上战场死去的两万战士负责。

也有人津津乐道的大加赞赏沈煜是怎么样的一人当关,尽管将士一个一个死去,可是他还是拼尽全力,不让蛮夷踏进国土一步。但更多的,却在这样的议论里生了怨愤,偏偏全军覆没而只有沈煜一个人活着回来。没有人出来解释发生了什么,也就渐渐地生了荒唐的谣言,说是沈煜与蛮夷有着见不得的交易,用两万将士的性命换来沈将军一人的苟活。谣言愈演愈烈,失去亲人的市井小民们失去了理智与判断能力,只是愤愤的恨着。

沈煜不关心。

他关心的只有沈安。沈安一天一天瘦下去。本就有些清瘦的身子现在却只剩骨架,空荡荡的裹在衣袍里。尽管在沈煜面前,沈安每天都会吃很多,甚至是从清晨吃到晚上,可是那些鸡鸭鱼肉连同着补品却好像消失了一样,一点用也没有。

只有沈安自己清楚,白日里眼中的快活,究竟有几分是真的。他枯坐在暗夜里,一点一点看着天光渐渐地落入院中。

夜夜如此。

一转眼就到了年底,沈煜怕一直呆在家里的沈安闷,便叫了沈安两个人一起上了街。有人看到沈煜眼中立刻生出几丝怒火,只是没有人敢当着沈煜的面骂出来,只能在背后啐一口,或者是远远地指桑骂槐。只是无论旁人怎么言语,沈煜始终将背直挺。

却只有沈安清楚的感觉到牵着自己的沈煜的手是怎么样竭力抑制着却抑制不住的颤抖着。曾经受百姓爱戴拥护的大将军王如今却被千夫指责,沈安哀哀的看着一副云淡风轻样子的沈煜,他总是这样,从不会在自己面前露出一丝软弱,总是坚强的宛若坚不可摧的神祗。

“走不动了,腿酸死了。”沈安忽然地耍赖的说道,“不想走了,我们回府吧。”

沈煜转过身来,裂开嘴笑了笑,“其实没事的。”

“什么有事没事的,我累了,仅此而已。而且这天应该一会就要下雪了吧。”沈安指着暗青色的天翻了个白眼。

沈煜看着沈安,他抬起手来摸了一下沈安的脑袋,心中明白的很,沈安是怕他听了市民的言语心里难过。

两个人正站在街上,迎面却走来了丞相的儿子陈良。只听他扯了嗓子地喊,“哎呦,这不是传说中的大将军王和他的小妾沈公子嘛……真是情深意切啊。”语气里,却有着深深地不屑。

沈煜瞧了一眼恶狠狠地瞪着陈良的沈安,抬脚就要走。

“听说沈将军刚从战场上九死一生,真是可喜可贺啊。”陈良双手抱胸,语气里却没一丝恭贺之音。

沈煜却放佛什么也没听见,只是浅浅的笑着,紧紧地牵住想要同丞相之子争执的沈安就往前走。

“只是身为将军,本应保家卫国,守疆土,保国民,体恤将士。生,当应为国家鞠躬尽猝死而后已;死,马革裹尸血染沙场,与将士同在,与战场同在。而不是像沈将军这样,手下的兄弟都战死沙场,自己却还能这样安稳度日!你把数万将士置于何地,你把国中家家户户望穿秋水等待自己上战场的亲人的期待置于何地!我若是沈将军,早就用自己的鲜血祭了与自己出生入死的将士!”

一番话,说的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将沈煜说成应千刀万剐的千古罪人。

沈煜依旧浅浅的笑着,只是笑容里却多了几分惨淡。

沈安却再也听不下去,甩了沈煜的手就撞了过去,“不是的,你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你凭什么这么说他!”

两个人就这么厮打起来,谁也不让谁,都使了狠的往死里揍对方。

街上的人越聚越多,只是都远远地冷眼旁观着,谁也不想上前去劝架。失去亲人的痛自始至终让他们难以释怀。可是他们却不记得,原先屡战屡胜在他们心中如同神祗一般存在的沈将军也是个人,他也有亲人,也有爱人,也想好好地与爱人厮守,看遍这世界的枯荣变迁。他不应该为所有的人而活。

沈煜站在原地,悲戚的看着沈安与丞相的儿子打作一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了雪花飘下来,散落在都城的每一个角落。

“就是你,要不是你,两万战士怎么会遭到埋伏。要不是你,我的哥哥怎么会死!”丞相的儿子大声的哭着,手上的力道却越来越狠。

一句话,却叫沈安放弃了挣扎。他忽然想到父母临死前担忧的看着自己的眼,却又眨眼间想到两万将士临死前应该也是如同自己的父母般担忧着自己的家人不甘心地死去,他转眼想到沈煜深夜里那些厚重的自责的叹息声。这么想着,沈安心中的绝望一重压过一重,渐渐放弃了挣扎。

丞相的儿子却并没有因此放过他,他拿出明晃晃的匕首,径直往沈安的胸前刺去。

沈安轻轻的笑了,一种解脱的笑,但是眼前的匕首并没有落下来,而是连人带刀滚了下来。

丞相的儿子死了。

一把精致的匕首正插在他的背上噬了这滚烫的热血发出明晃晃的光来。

沈安爬起来,看到远处的沈煜正微微的笑着,手却一直伸出去一如刚刚他把匕首投出去扎到丞相儿子身上的姿势。

霎时间大雪纷纷扬扬,仿佛有什么急事一样迫不及待的落向大地。

沈安缓慢的走过去,带着哭腔说,“我们回家好不好,阿煜。”

沈煜清清浅浅的笑着,他伸出手去牵着沈安的手。这是沈安第一次把王府称作家,也是沈安第一次唤沈煜为阿煜。

不一会,天地间已经是一片白静,掩盖了这世间一切肮脏悲伤不堪,仿佛这个世界依旧美好如初。

“臣拜见皇上。”沈煜跪下去,清凉的声音响在御书房里。

但是坐在雕龙檀木椅上的人却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沈煜,一双眼如同鹰隼般锐利。

四目相对,沈安坦荡荡的承接着这目光,虽是跪着,却始终没有弯下腰身,落落大方的任皇上看了遍。

许久,沈煜并没有这样的审视感觉到一丝羞愧,反倒是皇上,一把推开眼前的奏折咬着牙吩咐道,“赐坐。”随后,便屏退了侍立在旁的宫人。

皇上瞪着眼前的沈煜恶狠狠的说,“要不是想到你身上的伤刚好,我真想让你一直跪在在这里。”

沈煜并不回答,只是浅浅的笑着。

“你还笑!你知不知道你快要死了。杀人偿命这件事你总不会不懂吧!”皇上一把丞相的奏折摔到沈煜的脸上,冷冷的说道,“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解释。”

沈安看也不看便知道里面写了些什么,杀人偿命这件事,他懂得很。

“你能把这件事拖到春节过后吧。”沈煜却毫不在意的开口。

皇上的脸色便又青了许多。

沈安看着眼中满是怒火的皇上,平静的开口,“八年前,在西北打仗的时候,曾经误杀了一对路边开茶馆的夫妇。沈安是他们的儿子。”

寥寥几语,皇上心中却明白过来,“所以这些年因为愧疚,你这条命就算不要了也要对他好?”

沈煜摇摇头,“刚开始是,想赎罪。但慢慢的,他让我觉得心疼。”

沈煜无可奈何的笑着,“我们两个人都挣扎了这么多年。”

皇上没有说话,他以为沈煜每天承受的只是世人嘲讽不解的眼光,却并不清楚,真正让沈煜觉得煎熬的却是自己爱着一个无望的人。

“这次西北一战,是他把西北军事机密泄露给敌军吧?”皇上冷冷的开口。

“恩,”沈煜回答的极轻,“他还是把那份情报给了敌军。所以我遭到了埋伏。”

“但是我没有让蛮夷侵犯我国一步。”沈煜神色肃穆,掷地有声,语气里是保家卫国视死如归的责任感。

“可卖国是死罪,”皇上说的极慢,“已经有人奏御状了,竟然让我杀了你。这些人真是太可笑,先不说不是你卖国,就算是,我又怎么可能杀你!”

“那就杀吧。”沈煜答道,“本来我就应当承担责任的。”

皇上没有料到沈煜这么无所谓,惊讶过后更多的是生气,他大吼道,“你为了一个沈安,名誉不要了,性命也不要了,守着一个恨不得整天杀了自己的人,值得吗?”

“中秋节那天,他在门外等我了一天。”沈煜顿了顿,静静地说下去,“那一天是他父母的忌日。之前,这一天他是从来不会在府中的。”

“我那时候就在想,是值得的。”沈煜沈煜轻轻的一笑,却笑得极为惆怅,“我这一生,为国要征战沙场保家卫国,为家要继承家业光耀门楣,从来就没有一天是自由的,你就让我自私一回吧。”

煜者,耀也。取这名字的沈老将军本就是想要沈煜光耀门楣垂留青史的。

十八岁随父出征,此后沈煜屡战屡胜,北击蛮夷,南固边疆,千人称颂万口相传,沈煜就如同神祗一般保护着整个国家。上场杀敌手起刀落沈煜连眨眼的机会都没有,可是他最大的愿望却不过是做个山野村夫,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天亮时睁眼便能看到所爱之人在自己怀里安睡,天黑劳作了一天归家时所爱之人就已经做好了温热的饭菜等着自己。

直到遇见沈安,沈煜才觉得他活的有点像个人。

一句话,说的两个人极为惆怅。两个人自小一起长大,后来沈煜接过了沈老将军的虎符,皇上也接过了先皇手中的玉玺,两个人本都是喜欢无拘无束轻松自在的人,可是也被迫着成为能独挡风雨的人。

“等我死了,你就随便找个山间把我埋了吧。不入祖坟。”沈煜忽然狡黠的笑道,“你说我家老头子知道了会不会气的从坟墓里跳出来打死我。”

“阿煜,这个笑话可真不好笑。”原本满是利爪的皇上却忽然红了眼眶露出本来的温弱的面目,仿佛两个人还是年少时无拘无束一起玩耍的时候,没有君臣,没有沉重的责任,两个人还只是一起闯祸的兄弟,“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你在身边,我该怎么守着这江山。”

沈煜垂眸,“虽然西北一站全军覆没,可是蛮夷那边损失也十分惨重,十年内应该不会起战争。”

“沈大将军的威名果不虚传,”皇上哈哈大笑起来,眼底却是水光一片,“可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高处不胜寒。他坐在人间最高的位子上,掌握着人世间一切生杀大权。所有人拜伏在他的脚下,歌颂着,称扬着,却始终没有人愿意走上前去问一问他开不开心黑夜降临时是不是害怕。

只有沈煜,两个人是君臣,却更多的是兄弟。他们两个人单独相处时他从来不会称朕,那个名称太孤独了。

“其实死何尝不是一种解脱。”沈煜轻轻地笑了起来。

皇上却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有些恍惚的看着沈煜,“阿煜,你后悔吗?”

“不后悔,”沈煜愣了愣才接着缓缓说道,“只是如果真的有来生的话,就莫要再遇见了吧。”

皇上不解的看着他。

沈煜嘴角微微上扬,眼底却是哀伤一片,“我怕我再也承受不住了。”

只一次,就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毕生的情感,再无气力承担第二次。

皇上没有说话,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便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沈煜恭恭敬敬的跪下去,“臣恭送皇上。”

这是沈煜第一次以君臣之礼相送,却也是最后一次。明黄色的身影明显一震,却自始至终没有回过头来。

除夕这天,沈煜便带着沈安去了郊外的别院里。别院处在半山腰上,四周黛青色的山环绕着,山脚下是一个十几户的村落,傍晚的时候便能看到山脚下隐隐的升着几缕炊烟。

走到院门口,沈煜对沈安说道,“这个院子买了有几年了,本来想老了带你来隐居。”说这话时,沈煜的眼底却始终是轻轻的笑着的。

沈安走进屋内,屋内什么都是新的,很显然沈煜已经找人打扫过了。

沈安开心的问道,“我们今年在这里过年吗?”

沈煜恩了声,带着沈安四处逛了一圈后,便开始准备年夜饭。

从来没有下过厨的沈安也过来帮忙,只不过是帮倒忙。切土豆切得木柴一样粗,沈煜让他加点盐他放了糖,最后沈煜无可奈何,只能让他去烧火。可不是烧糊了就是烧灭了。

虽然沈安帮倒忙,可是一顿年夜饭做下来却也热热闹闹,有一种平常人家过日子的样子。

就这样在山中悠闲地过了七天,两个人不问世事,不管朝夕,掩起院落来过着自己日子。

初七晚上这天,两个人吃了晚饭,沈安收拾了碗筷就要刷。这几天,他已经被沈煜调教的会切菜会烧火饭后主动分担家务,甚至还能自己做简单的菜肴。

沈煜站在厨房看着沈安熟练地洗刷碗筷,开口说道,“我这几天一直琢磨着给你取字叫乐安,取快乐平安之意,你觉得怎么样。”

沈安洗刷碗筷的手略微停顿了一下,却还是用了极欢快的语气说道,“好极了。”

“虽然字都应由家中长辈来取,可是,”沈煜顿了顿,“我大你八岁,也算是了吧。”

“恩,自然。反正我的名字也是你取的。”沈安依旧欢快的回答。

沈安,从沈煜姓。安,平安。沈煜希望他一生都平安。

“过了今年,你就十九了。虽然说你明年才成年,可是我想今晚提前给你行了冠礼怎么样。”沈煜静静地说着。

“当然好啊,好的很。”沈安边将利索的洗好的碗筷放在纱柜里边回答道。转过身去的那一刹那沈安的泪水便刷的流了下来。

许久,身后没有一点声音,沈安以为沈煜已经离开,便转了身子过来。却不曾想沈煜一直静静在身后看着沈安。

一眼万年。

沈安扯了一丝笑容露在脸上,抬手假装揉了揉眼,“这厨房好像漏风,吹得我眼睛疼。”

沈煜站在原地温柔地说道,“恩。明天等我好好上去看一下。”

可是两个人谁都清楚的很,他们再也没有明天了。

清晨,阳光跳过窗棂落得满室澄澈,沈安便枕了这样的阳光慢慢的醒来。

他走下床,在窗前站定,阳光照的屋子暖融融的,窗前有几只麻雀欢快的蹦跳着。

他伸出手去接下这阳光,心里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一种踏实的真真切切的平静。

时光就这样稳妥的向前走去,沈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天气好的时候就在院子里枕着阳光看书,兴致来了就去山里摘些新鲜的果子或者是打些野味。日子是缓慢平静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关于沈煜是谁,家住哪里,自己跟他发生了什么故事,沈安一点也不记得,就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

只是当有一天的傍晚时分,天落了一场雨,细细的,如同牛毛般,悄无声息滋润着每一寸土地。因着这雨,天地间起了一层薄薄的雾,将万物都笼上了一层薄纱。

沈安站在院子里,并没有打伞。院子里的那棵梨花已经开的如同堆雪般,在这傍晚的薄雾里,如同白玉般散发着微微光亮,山脚下的村舍已经生起了袅袅炊烟,连同着远处隐在薄雾中黛青色的山,天地间显得静谧而空旷。一时间,沈安不知道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竟有些呆了。

约莫过了许久,天地间起了丝丝凉意,这雨虽细却密。等沈安回过神来的时候,衣服已经被雨水打湿了。

沈安站在院子里,不由得打了个喷嚏,他有些恼,沈煜竟然对自己不管不顾的,自己站在雨里这么久,他竟然都不给自己送伞过来。

他恼怒的回过头去,刚想开口喊,却瞥见身后的屋子里没有掌灯,黑漆漆一片。

沈安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那个叫做沈煜的人好像走了。

“走了”这样的字眼在沈安脑中放大,沈安细细的想着这走究竟是怎么个意思。忽然哄的一下,沈安忽然清醒过来,走了就是死了。

那个人,已经死了两个月又二十四天。替自己承担了卖国的罪名,为了让自己活下去,死了。

在丞相的儿子拿刀刺过来的那一刹那,其实他是想就这样死去的。死了,就再也没有这一世的恩怨纠缠。

可是沈煜不会让他死。

他用那样极端的方式逼自己活下去。

沈安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可是他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其实他的心里清楚的很,沈煜早就走了。只是他下意识的将这段与沈煜的记忆锁了起来,关于沈煜是谁,哪里人,有着怎么样的生活或者与自己发生过什么,他都锁了起来。每天假装着过活,假装没有认识过,假装过得很好,假装那个叫做沈煜还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活得好好的。

只因这段记忆太痛了,连碰都碰不得。

沈安的视线忽然模糊起来,一颗颗滚烫的泪珠砸到地上,在土黄色的尘土中溅起一个一个水洼。

沈煜临死前将四大暗卫留给自己保护自己的安全他可以视而不见,沈煜给自己留了几箱装了供自己这辈子衣食无忧的银子他可以选择视而不见,甚至沈煜怕自己不会做饭为自己留了厚厚一摞的菜谱他也可以假装不知道,可是此时此刻,那些关于一个叫做沈煜的人的记忆纷沓而来,如同洪流般将他包围。

要怎么形容他对沈煜的感情呢。

那种深爱着的却又深恨着的,两种人世间最极端的感情交织着,却又不能爱,也恨不起来,只能哀哀的看着一切发生,却又无能为力。

那个人,给了自己一处安身之处,用他的力量,为自己遮去了这一世风雨,给了自己这人世间最温暖的慰藉。正是因为他,这些年,自己才过的像一个人,有喜有悲,会怒会笑的一个人。

但却也是因为他,自己流离失所,在这世间孤苦无依。

无数个夜里,沈安拿起枕头下的匕首想要冲到隔壁的房间杀了沈煜,可是他下不去手。无数个夜里,父母临死前浑身是血的模样清晰的展现在自己眼前,可他只能瞪着眼睛枯坐着,看着天光一点一点亮起来。

他对着沈煜脾气总是很坏,简直是无理取闹,因为他希望沈煜因此厌烦自己,这样自己就不会狠不下心。

可是沈煜没有,他总是轻轻浅浅的笑着,眼中有着无限的纵容与温柔。

可是沈安与沈煜心里谁都再清楚不过,两个认识怎么样的一种关系。可是谁都默契的揣着明白当糊涂,默默在心里倒计时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多久。

那个人,一手捧着他的心给自己看,另外一个手却拿着匕首,随时等着自己接过他的心,或者是,接过匕首,杀了他。

如果说沈安每日都是在煎熬着,沈煜又何尝不是。

终于,沈安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沈煜沈煜沈煜,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可是我没有办法。

只是沈煜再也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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