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
我天性愚笨,从小耿直认死理,不讨长辈的巧,因此常常被戏骂为“榆木疙瘩脑袋”、“死榆木疙瘩”。上学后,也常常听见那些老师背后恨铁不成钢的责骂那些笨孩子为“榆木疙瘩”。也许因此,我从小就对榆树未曾蒙化半点好感。
说实在的,从外形上来说,榆树真的好丑。除了细小的榆树毛子不说,凡是稍有些年龄的无论粗壮的还是老迈的长成树的那些榆树,真的没有哪一棵是光滑溜直的,皮肤黑不溜秋不说,还浑身疙疙瘩瘩、疤瘌溜秋的,没有一点相人的地方,真真“丑人”一个。而且,这树上好生一种叫“洋揦子”的刺毛虫,不小心被揦一下,那种难受的痛感很长时间都还过不去。于是,连同憎恨这虫,人们不分青红皂白的也一并憎恨寄居这虫的榆树。再者,即便是这树老死用来当柴烧,也是不讨人欢喜的,满身疙瘩加之质地又硬,再利的斧子,再大的力气,也常常不是它的对手,除过被劈下的一点皮毛,到最后往往是人们咒骂着把它扔到院子旮旯,任他风蚀雨啄再不理会。也或许什么时候家里办事搭大灶,偶然想起,再把它从犄角旮旯搜罗出来直接扔进大灶里,它的金刚之躯才算是在烈火中光荣结告罄。也许,正是基于它的这点很难令人征服的“硬气”,人们口中常常戏骂的“榆木疙瘩”虽为贬义,但也确乎再合宜不过了。是不是也可以这样理解,人们往往对于自己征服不了东西,怨怼发怒显出几分真性情的同时,倒显出那一物的“可爱”呢?这样想来,那榆木疙瘩似乎也是“可爱”的吧。
再令人生厌的东西也并非一无是处,榆树就是如此。可以说,我的童年生活是与榆树关联在一起的。都说“一柳知春”,可在我的记忆中,春天是最先在榆树上苏醒的。几场细雨过后,当榆树细如毛发的嫩枝条上萌化出针尖一样的绿点时,春天就来了。孩子们可最盼着这个时候,攀高爬低,向榆树借几根头发,拧几个哨子,长的粗闷,短的嘹亮,比赛似的鼓起腮帮子整天价吹得呜呜的响。没几天的功夫,那些粗壮的榆树更会给人带来大大的惊喜:枝条上爬满了黄绿色的榆钱儿,密密麻麻,挨挨挤挤,嫩生生的,光看都直教人口舌生津,涎水直流。迫不及待的爬上树先撸几串解了馋,再填满随身带来挂在枝头的筐兜子,才算完成任务转身回家。大人们用榆钱儿调着花样儿给我们做吃的,什么榆钱布了(一种用榆钱和细玉米粉、小米粉做的糕)、榆钱热汤面、榆钱疙瘩汤,怎么都觉得好吃。
有时遇见那些快要死的老榆树,人们索性就直接砍掉,剥掉外面黢黑的老皮,里面湿滑湿滑的内皮是天然的粘稠剂。晒干,粉成面,加在玉米粉里做出的黄面条,劲道,香滑,可是我们夏季最爱的美食。
满足口腹之欲的时候,我们全然忘记了榆树的不好。“吃人嘴短”,人往往就是如此。
夏秋之时,放学后约上几个伙伴一起到山里割草、割柴火,一路走一路在路边寻么几把榆树毛子(嫩榆树或大榆树上的嫩枝条),边走着就把它拧成了绳子,一条天然的长满树叶的绿绳子。我们往往用脚自己撑几下,或者两个人拉住绳子两头抻一抻,以此检验它的牢固。除非编绳子时续接枝条的手艺太糟糕,一般来说,榆树毛子打的绳子是最结实的。因此,大人们也常常在入秋时忙里偷闲砍一些榆树毛子,直接拿来绑白菜或者拧成绳子用来捆秸秆,都再好不过了。
奇怪的是,尽管人们吃它、用它,它们似乎也不见少,路边地头、沟沟坎坎,到处都有它们的身影。除了绵延的老根会繁育出许多的新生命,要知道,榆钱儿其实就是它们的种子,如此浩荡的家族,再贫瘠的土地也会有它们的生存空间。在繁育能力和生存能力上,在北方众多的树种中,榆树也算得上最强大的了。
后来常在公园或机关单位的大院里,看见榆树被用来种成密匝匝的树墙,人工修剪得整整齐齐,规规矩矩,但也因此,它们也永远失去了自由生长以致长成“树”的机会。人们总是以自己的喜好来剥夺他物的天性,不知这算不算是控制与自由的双重悲哀呢?
满足我们口腹之欲和生活之用,也给我们带来了更多的思考。
榆树,也是可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