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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拆迁队环绕着大小街道,一个一个铲除向外延伸的民宅阳台,我们的政府想得很明白:只要坚持去铲,再不老实的触角也会累。
“艹,重新找地吧。”酒吧老板们都这么说。
不知道什么原因,总之某个午夜,在喝醉的男男女女和穿梭其中的卖花大妈中只有你偶然抬起头,看到旁边老式居民楼顶层中阳台。这栋楼已经懒得捯饬自己,夜晚的射灯、二手烟和雾霾形成阴云,把冰冷的90年代和地面上流着汗的21世纪隔成两个世界。
但这个阳台却有着与隔壁截然不同的落地窗,你从没意识到这竟然有一栋居民楼,黑夜之中,窗内透出的那点幽暗黄光并不醒目,可能在你感到疑惑之前,注意力已经被旁边经过的姑娘吸引走。
“玩具箱”就隐藏在迷宫中心的迷宫里,这扇落地窗就是它暴露在世间的全部信息。
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小区铁门一侧的两个垃圾箱还未被移走,他们是披着流浪汉外皮的看守,守着一辆堵在铁门另一端,车主不知是死是活的破轿车,在看守的监视下,每个清晨车辆都会被移走,到晚上就变成另一辆。垃圾桶与报废车之间礼貌留出的过道往往会被把脸贴在自己呕吐物上呼呼大睡的男人占住,不过他似乎并不介意我从他头上跨过去。
跨过睡在自己呕吐物上的男人,穿过垃圾桶和斑锈的铁门,我在黑暗和冷清里喘一口气,然后爬上第二单元六层。
对于掌握了鸡尾酒语言的人而言,难找的酒吧只会让他们更加兴奋,最早来到玩具箱的第一拨客人和我一样早已深知Speakeasy的规则,21世纪鸡尾酒第一次复兴过程中Speakeasy是一种重要形式,一种试图躲避这种夜间公共生活却并不成功的尝试,因为这些佯装隐藏的“小人”已经在互联网上公布了自己的具体位置。
关于玩具箱里边到底长什么样,我只能告诉你它曾经是一个被改造出来的二层小楼,但在酒吧落成之前的某天,装修师傅曾惊奇的发现两个事实:第一是为了省钱,王大鸥与合伙人偷偷在早晨六点独自搬运了不少建筑材料上楼;第二是他竟然在自己装修的房间里迷了路。
潜意识里,我们会把周围的一切网格化。它是一个不存在但事实上被一圈尺码严格控制的时钟,当周遭熟悉的事物都放在了它该属于的网格里,我们就能在这个空间中找到自我的位置。
当这位装修师傅推开暗门,爬上楼梯,绕过几个拐角之后,他已经搞不清楚自己是否还的确处在这个建筑物内部——加盖部分的随意和随机性,即使在其内部你也完全无法估算出它的真正格局。
落成的“玩具箱”是一棵刚被种下的人工智能种子,等待灌溉然后肆意生长。
4
大鸥天生长一个爆炸头,加上眼镜是个年轻的疯狂科学家。他的头发拥有即使不用烫染即能维持天然暴躁形状的能力,平时驯服的状态下他会用发箍捋顺自己的头发,创造力或者暴脾气上身,头发便恢复一开始的模样。
我刚认识大鸥时他还是个编剧,我也在尝试写一些小故事。那时候我们经常聊电影,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除了《教父》这样的教科书我们竟然没有一部共同看过的电影。
每当我提到一部从业者必修课无疑的片子而他摇起头时我都会想,“我艹,什么编剧居然没看过这部”,只见他合上摇酒壶盖子边摇边说,“绝对炸,震惊世界那种…”
哦,在我搞清楚他是在说写的东西还是手里的酒之前,这杯酒就已经完成被端上吧台。
此时距离玩具箱启动还有一年,他为家里一间空屋装上吧台和灯带,也给他的离心机和旋转蒸馏器找了个去处。在狭窄的空间里,大鸥的摇酒姿势像在发大招,这个看上去不大优雅的姿势将在日后成为不少客人在第一次找到玩具箱时认为大鸥铁定不会调酒的理由。
大鸥也看不起这种以为自己已经发现新世界的客人,毕竟从对味道感兴趣的第一天起他就不认为姿势会对一杯酒造成什么真正影响。
和那些——应该说绝大部分——在入行之后才开始了解这种语言的调酒师不同,他的学习方式完全通过阅读,在实践之前他已经弄清楚了绝大部分关于酒、温度、化学和味觉的理论;一个调酒师都在通过客人的需求去学习,而大鸥每一杯酒的解读者很长一段时间都只有他自己。
在这个狭小的屋子里我也看到过几次被邀请到场的其他调酒师,高悬的铁质挂灯模糊了他们的面庞,我记得大鸥逼着他们喝下自认“成立”的作品,也曾夺下别人手中津津有味的“失败尝试”直接倒进水槽里。
为了保证香气、锐利程度和刮舌感,他在经典比例的马提尼中加入水和葡萄籽酊剂,我说我喝了橡木桶熟成的鸡尾酒,他用威士忌馏底制作搭配Negroni的冰块以增加木糖和单宁带来的樽熟感,“喝吧,15年的Negroni”他说。那个是一个把初级实验室设备用到食物身上就会被称作“分子料理”的时代,尽管现在看这些方法并不比用冰块给水降温高级多少,但大鸥的逻辑仍然独一无二。
以平衡和丰富程度做轴,在标准鸡尾酒语言里,“成立”是一张可被延展但尚未掀翻的桌子,但对他而言,那是一个十字交叉的独木桥支点——对他来说,正确只有一种方式。
他的挑剔让我无法理解。那时候我甚至想,去感知一杯酒所承载的复杂和可能性,可能是他陶醉于此的唯一原因,而酒精只是此种情况下不得以承担的责任。不过我并没猜到他会成为那场革命中的重要因素,毕竟当我们在一起研究Campari馏底和馏出中间的苦味区别时,我都不知道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开一个自己的酒吧。
5
你可能要来很多次才能发现每面墙后边的玄机,不过如果第一次就聊得开心,调酒师会推开衣柜,带你来到“玩具箱”二楼隐藏吧台后的仓库背面,推开门往前走两步,你就站到我曾经站在过的位置。
那是一个伟大时代的开端,末端的操作者已不再孤独,从制冰工艺到酿酒工艺环节上的创造者都在为最后这一杯酒倾注所有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源源不断的新技术,各种被改良的新兴产品被送到操作台上,一个调酒师每天需要工作15个小时才能追赶上革新的步伐。
那是一段开心的日子,我们试过一杯接一杯,连大鸥自己也常常喝醉。
后来,他开始尝试把某瓶酒的某种风味物质精馏出来,和另一瓶酒其他味道混合,我说你这么干已经超出调酒师该完成的工作,但我知道,把所有的味道单元化,找到一种渗透压相似的无毒非酒精溶剂,这些技术早晚都会到来,大鸥将成为它的第一批使用者。
今天这些闪着光的喝醉瞬间,到那时不会有人记得。等到香气训练的普及和日常化,等到鸡尾酒语言不再有门槛,每个人都会渴望自己在夜晚清醒得像在白天,每个人都会渴望得到更多训练,每个人都会渴望重新感知这个熟悉的世界。
为什么还要喝酒,我们已经能在黑夜看清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