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讲一个酒吧的故事。
它唯一可信之处在于,不管它是否发生过,它都是完全真实的。
1
王大鸥的老婆告诉我,有一天走在路上,他突然高兴地说,这家酒吧应该叫“玩具箱”。
“就这么定了。”
那是很多年前一个下午,当时我正站在三里屯脏街某个民宅的楼顶。我低下头看向两口子谈话的这条街,在夜晚,它会被喝醉的狂欢人群占满,到白天这里依然热闹。深蓝色的冷静空气把人拽来拽去,刮去他们心头和鼻腔里的尘埃。扛过了雾霾,北京人民迎来短暂的喘息之机,他们行走在脏街的店铺之间,不知道一场拆迁即将到来。
她眼睛里同时闪烁着自己的犹疑和叙述者的喜悦。大鸥背对着我,西斜的日光照耀他蓬松的头发,发着光的影子顺着屋顶水泥地面的十字网格撒到我的鞋边。他一言不发,俯视人群。
然而无论如何我也看不清街上行人的脸,即将被拆除招牌遮挡住了他们行色匆匆的脸。我只能回忆起空气里的胆汁和酒精,那是前一个夜晚,被同样一群人留下的气味。
2
人类自从成为人类就没再清醒过。身处这个时代的人可能无法想象,酒精曾与人类的每一个决策和失落,每一次新生和死亡作伴,也被迫在为这一切承担责任。
尽管大部分人还是喜欢被酒精直接灌醉,但那也是鸡尾酒诞生两百年之后真正迎来大爆炸的年代。两百年间的狂热直到这时才编制出一套如此完整多变的话术体系,不管是传统配方的改良还是突发奇想的创新,每一杯鸡尾酒都开始拥有流派繁复的评价方式,这一切连同鸡尾酒吧的各方各面形成一种全新的语言——只不过在那个时间和这个国家,这门语言只为少数人所掌握。
夜晚来临了,背负着秘密的人悄悄离开每个城市的写字楼。那时候鸡尾酒吧还和他们一样年轻,但更好的店已经开始经受被高压水泵注水的刑罚。来晚的人只得聚集在这些店的门口抽烟。在等待空缺出现的过程中,他们用刚刚学会的语言交流建立起奇怪的友谊,毕竟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只是都会在夏天经过垃圾桶时尝试分辨其中腐败原料的成分。
从那些起身离开者的脸上,你既能看到意犹未尽也能看到满足。他们对于酒吧的夜晚公共生活全无向往,他们眼里只有鼻粘膜和舌头上的触觉,如有可能,他们可以不去酒吧。
在发现替代溶剂之前,只有酒精才能为各种风味物质提供可发挥的空间,更不可替代的是酒精所提供的辛辣和脱水感。所以哪怕冒着喝醉的风险,更多人还是愿意走一条清醒和失控间的钢丝,身体的倾斜反倒能够让他们完成纷乱复杂的味觉变幻体验。
也有些人在这个时期产生出了另一种认识,他们认为鸡尾酒自出现到今天已经发展了二百年,到如今仍然没有在保证其风味的复杂结构上实现将酒精从其成分中脱离出去的尝试,这可以说是调酒师的失败。
“视觉和听觉极易被污染,味觉和嗅觉则能够在保持高度记忆状态,只需经过稍加训练就能获得突破,但对于已经产生了味觉和嗅觉意识的人类,正是因必须依赖鸡尾酒中作为溶剂的酒精才致使他们无法保持状态达成进化从而真正掌握这一感官线索。”
——“去酒精化“的思潮正是在那时产生的,50年后的今天,我们叫它鸡尾酒革命。
3
2017年,拆迁队环绕着大小街道,一个一个铲除向外延伸的民宅阳台,我们的政府想得很明白:只要坚持去铲,再不老实的触角也会累。
“艹,重新找地吧。”酒吧老板们都这么说。
不知道什么原因,总之某个午夜,在喝醉的男男女女和穿梭其中的卖花大妈中只有你偶然抬起头,看到旁边老式居民楼顶层中阳台。这栋楼已经懒得捯饬自己,夜晚的射灯、二手烟和雾霾形成阴云,把冰冷的90年代和地面上流着汗的21世纪隔成两个世界。
但这个阳台却有着与隔壁截然不同的落地窗,你从没意识到这竟然有一栋居民楼,黑夜之中,窗内透出的那点幽暗黄光并不醒目,可能在你感到疑惑之前,注意力已经被旁边经过的姑娘吸引走。
“玩具箱”就隐藏在迷宫中心的迷宫里,这扇落地窗就是它暴露在世间的全部信息。
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小区铁门一侧的两个垃圾箱还未被移走,他们是披着流浪汉外皮的看守,守着一辆堵在铁门另一端,车主不知是死是活的破轿车,在看守的监视下,每个清晨车辆都会被移走,到晚上就变成另一辆。垃圾桶与报废车之间礼貌留出的过道往往会被把脸贴在自己呕吐物上呼呼大睡的男人占住,不过他似乎并不介意我从他头上跨过去。
跨过睡在自己呕吐物上的男人,穿过垃圾桶和斑锈的铁门,我在黑暗和冷清里喘一口气,然后爬上第二单元六层。
对于掌握了鸡尾酒语言的人而言,难找的酒吧只会让他们更加兴奋,最早来到玩具箱的第一拨客人和我一样早已深知Speakeasy的规则,21世纪鸡尾酒第一次复兴过程中Speakeasy是一种重要形式,一种试图躲避这种夜间公共生活却并不成功的尝试,因为这些佯装隐藏的“小人”已经在互联网上公布了自己的具体位置。
关于玩具箱里边到底长什么样,我只能告诉你它曾经是一个被改造出来的二层小楼,但在酒吧落成之前的某天,装修师傅曾惊奇的发现两个事实:第一是为了省钱,王大鸥与合伙人偷偷在早晨六点独自搬运了不少建筑材料上楼;第二是他竟然在自己装修的房间里迷了路。
潜意识里,我们会把周围的一切网格化。它是一个不存在但事实上被一圈尺码严格控制的时钟,当周遭熟悉的事物都放在了它该属于的网格里,我们就能在这个空间中找到自我的位置。
当这位装修师傅推开暗门,爬上楼梯,绕过几个拐角之后,他已经搞不清楚自己是否还的确处在这个建筑物内部——加盖部分的随意和随机性,即使在其内部你也完全无法估算出它的真正格局。
落成的“玩具箱”是一棵刚被种下的人工智能种子,等待灌溉然后肆意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