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背井离乡三年,今天带着女朋友回家过年。
娜娜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儿,话不多,我们在酒桌上相识,她坐在老板身边,被迫喝了很多的酒,白白的皮肤,从耳朵到眼睛,再到脖子都红了起来。
自此以后,我便常常想起她纤细的脖子。在柔软的头发下,细长的脖子静静地起伏着,好像会呼吸的部位不是肺部而是脖子。
我再次见到她时,她正拄着下巴看书,皱眉思考问题时,脖子总是轻轻地歪着,那时能看到延伸至胸口和肩膀的两条锁骨,很漂亮的脖子,在那一瞬,看上去像在悲伤地哭喊。
不得不承认,娜娜最吸引我的也许就是这份稚嫩。
(二)
要到延洗村,只得一条道路。
娜娜拎着厚重的行李箱,走路颤颤巍巍,我要帮她拿,她固执地摇头。
来的路上,我已经简要跟她说明了情况,我的家里只有一个姐姐,年纪比我大许多,至今还未嫁人,出去闯社会之前,一直都是姐姐带着我。
娜娜边听边点头,姐姐一个人带你,真不容易。
路的尽头有一个人影,我告诉娜娜,那一定是我的姐姐知道我回来的消息在等着我。
娜娜迫不及待地,脚下生了风,冲着人影的方向跑过去。
越靠近越觉得不对劲。
“嘶嘶”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起初我以为我听错了,没想到声音越来越大。
等我过去,才发现,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坐在地上,头上围着一个蓝布巾,时间太久,已看不清布上的花纹。
虽然是冬天,他仍然赤裸着双脚,脚踝已冻成青色,他低着头一遍一遍磨着刀,嘴里轻声嘟哝着。
(三)
娜娜有些害怕,躲在我身后。
我在延洗村呆了20多年,村里的人大多数我都认得,我有些好奇,蹲下去看他,你坐在这里磨刀做什么?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迷蒙的眼神中闪出一丝慌乱,小杭哥!
我大吃一惊,差点坐到地上,木头!
听到有人喊他名字,他浑身颤了一下,张着嘴巴,却喊不出声来。
木头在村里可算是个人物,父母常年在外面打工,家里只剩下他和兄弟三个人,按理说作为老大,他应该更懂事,照顾好弟弟,他偏不,从小只喜欢鹅,谁家有鹅,便跑到人家院子里去。
一看就是一天,村里人想尽办法,有人这边做着饭那边就挥着擀面杖来打他的,也有调皮的小男孩故意在他看鹅的时候往他身上撒尿的。
他也无所谓,继续看他的鹅,直到他那两个七八岁的弟弟把他领回家。
我曾问过他,为什么那么喜欢鹅。
他说,鹅跟其他动物不一样,鹅是天上无忧无虑的仙女,下凡到人间来的。
鹅是最纯洁的,他补充道,和人不一样。
我开他玩笑,那你以后娶鹅做老婆好了。
本事一句玩笑话,他却勃然大怒,红着眼瞪我,也没说什么,临走时啐了我一口。
年少的狂热总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散去,我们这么认为着,然而没过多久,事实又一次打破了我们原有的观念。
(四)
离家前的最后一天夜里,我睡得正香,外边突然响起一阵嘈杂的声音。
砰砰,一阵急促地敲门声,姐姐慌忙披上一件外套。
是木头的两个小兄弟。
看到他了吗?
看到谁?姐姐迷迷糊糊地。
看来不知道,我们走吧。两个小兄弟轻声道谢随即转身离开。
他们找谁?我问。
不知道,姐姐打着哈欠,睡吧。
第二天早上,我喝着豆腐脑,听邻里说起闲话,才得知昨晚木头走丢的消息。
听说是追着一只鹅跑到后山山顶上了,天亮才下来。
他那两个弟弟也不见着急,找了两圈就回去睡大觉了。
哎呀,那两个小孩儿才几岁,哪里知道那么多?
你们知不知道,那小木头多半是疯了,回来的时候跟着鹅的后面学鹅走路,抻着脖子学鹅叫。
我想他们能如此气定云闲,是因为讲的是别人家的事。
我跑太久没发现姐姐站在我身边。
姐姐来接我,她一上来就给娜娜一个热情地拥抱,娜娜羞红了脸,一下子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得低头下去,不想眼神却与木头接触上了。
木头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脖子上,忽然手里的活停下来,你回来了?他问。
姐姐被木头的话惊着,连忙抓着我们的手跑回去。
我的手被她抓疼了,有些生气。
姐姐解释,你不知道,那傻小子自从丢了鹅后已经三年没说过话了,今天突然开口~
我打断她,三年?那不是我刚离开家的时候?
你还记得那次木头走丢吗?
我点头。
他偷了村长的鹅,村长没计较,反而送给他了。
本来是一件好事,可是没过多久,县里派人视察,村长的手下人为了好好招待客人,逮了一只鹅,谁成想是木头那只~
招待什么不好,偏偏去逮鹅?我有些同情木头。
姐姐坐下叹气,那年发了旱,村里能拿出来的东西不多了。
我自然是知道的,不然那年我也不会拼命在外打工挣钱,本想安逸过一生,奈何计划不如变化。
不过没有变化,我也不会遇到娜娜。
姐姐称赞,小杭,眼光不错,女朋友蛮漂亮。
娜娜笑着,头扭到了一边。
啊,姐姐说,她的脖子真好看。
好长时间不见,一家人有说有笑的,很快就到了晚上。
娜娜和姐姐睡一床,我自己睡躺在小屋上。
(五)
不知为什么,有点像我离家前的那一个晚上,总觉得时间有些恍惚。
感觉像躺在海平面上,摇摇晃晃的,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夜过三更,我突然就没了睡意,我走到旁边屋子里,月光均匀地洒在娜娜的身上,姐姐睡在她身旁蜷缩地像一个孩子。
屋里除了我们三个还有一个人,站在月光下,阴影遮住了他的脸。
但我知道他是谁。
他轻轻俯下身去,看了娜娜好久,又禁不住伸出手来,手指轻轻划过她细长而又洁白的脖子。
她就是我丢失的那只鹅,他说。
你的那只鹅在当官的肚子里,我狠心戳破他。
不,他笃定地摇摇头,鹅是仙女下凡的,高贵纯洁,任何人玷污不了它。
所以你在路口磨刀,准备杀了那些吃了你的鹅的人?
我说了,他高声,声音颤抖着,任何人都玷污不了它。
他慢慢冷静下来,三年前,我路过一个院子,当我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她是与众不同的。
我跟着她爬上山去,山越来越抖,她的脚步越来越轻盈。
那只鹅?
他不满我如此轻蔑地称呼她。
我改变称呼,那位仙女?
他点头,我看到她站在山顶,迎着月光,伸出了薄如蝉翼的翅膀,白色纤细的脖子在月光下泛着一圈圈银色的光。
然后呢?
我昏了过去,他说,起来的时候,眼前只有那只鹅,但我很清楚,那天看到的是仙女。
我着了魔,突然不会说话,也只会跟在它后面亦步亦趋。
着魔让我很幸福,但也很痛苦,那只鹅把我变成了怪物。
我突然意识到,木头每天磨刀是不是为了杀那些吃鹅的人的,他真正想杀的是那只鹅。
我心里一紧,目光转向娜娜。
你别害怕,他说,我不伤害他,我知道那只鹅跑到了她身上,我看到了,他自顾自地说道,我还是一样为她着魔。
他摇着头,轻声嘟哝,我怎么会伤害它?
我怎么会伤害它?我怎么会伤害它?我怎么会伤害它?
他一边重复着一边走出屋外。
我松了一口气。
姐姐闻声起来,怎么还不睡?她催促我赶紧睡觉。
第二天起来,我得知一个消息,木头消失了,唯一留下来的是他磨了一遍又一遍那把亮地刺眼的刀。
故事灵感来源 丰子恺《白公鹅》及渡边淳一《樱花树下》
原创 BY原千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