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是她的名字。
苏轼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但对于她的人生来说,似乎只有阴缺而没有晴圆,是啊,后面还有一句呢,“此事古难全”!
我曾见过很多堪称人生悲惨的人,有商场门口赤裸着上身伏地乞讨的人,也有年纪轻轻为求刺激而飙车丧命的人,还有为了和家里人赌气而上吊自杀的可怜孩子。
但是他们的悲惨终究是有原因的,我见的那个乞讨者纯粹是因为懒,我时常见他伤残的位置左右切换上下颠倒。飙车党的死是因为他不知生命之脆弱与珍贵,负气自杀的那个孩子亦是如此。
人的精神是强大的,但肉体是脆弱的,而且远比我们想象的要脆弱,颅骨最薄的地方甚至还没有指甲盖厚。
对于上述三类人,如果他们说自己命运不公,我无法认同,毕竟这是他们主观的选择,任何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买单。可是对于明月来说,她人生的悲惨似乎没有什么主观原因,除了命运不公四个字,我实在是没办法用别的原因来解释了。
在正式讲明月的故事之前,我要先讲一个比较玄的故事。
某一天,一个小村庄来了一位风水先生,那风水先生据说是有些真本事的,所以生意向来不错,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气。
是日,风水先生被村里人请来看新房的风水,其间路过一处废弃民宅,那先生只是一瞥,便连连叹息,村里人不解,问先生为何叹气,风水先生答道:“这是一处凶宅,想必以前发生过凶杀案吧。”村里人闻言沉默良久,终是不愿再提起此事。
那风水先生口中出过凶杀案的凶宅就是明月的家。
和白先生一样,明月也是我母亲的学生,据说还和我家沾亲带故,记忆中童年的她,脸上总是带着一抹高原红。
要知道我的家乡可是典型的平原地区,她这种高原红脸蛋,显然是不多见的,多年后我才知道,高原红的原因除了高海拔之外还有一种,那就是长时间的风吹日晒,明月一家人都是这种高原红。
她们一家人给我一种复古的感觉,我总觉得我们似乎不是一个时代的人,那种感觉很难形容。
举个例子吧,我曾服役于北大荒地区,当时的驻地是一个又偏又远的小村子,偏远导致落后,村子里的房子仍保持着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建筑风格,村里最大最气派的房子还是当年的生产队,那间房的山墙上用水泥抠了两排标语,“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
那里似乎与外面的世界存在着某种时差,而我对明月一家人的感觉就是如此,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都是如此。
那个年代固然是贫穷的年代,在我的印象里,所有人家里都不富裕,我父母结婚时只有一间瓦房,一辆摩托车,家中电器唯有一台电视机,家中最穷的时候连几十块都拿不出来。
母亲怀我的时候,特别馋汽水,虽然汽水一瓶只要五角钱,但母亲还是时常舍不得买,我现在爱喝可乐大概和这也有点关系吧。
虽然我已家贫至此,但明月家和我家相比仍然存在差距,儿时我穿的衣服大多是买的,明月的衣服则是家里手工缝制的花袄,上学时由于中午不能回家,学生都要自带干粮,我当时吃的最多的是牛奶和面包,而明月的干粮则是凉水和贴饼子,论住处,我们家住的好歹是砖瓦房,明月家里住的则是土房,论出行工具,我家里好歹有辆摩托车,而明月家里常常赶着驴车。
我曾坐过她家的驴车,当时年龄尚小,明月母亲怕我坐不惯驴车,一路上始终抱着我,让我坐在她的腿上,而明月比我还小一岁,却能一个人稳稳地坐着。
我现在嘴笨,可我小时候特别能说,论辈分我要管明月母亲叫舅妈,我说,舅妈,我喜欢坐驴车,她笑了笑,说喜欢下次还带我坐,我又说舅妈手真巧,做的衣服真好看,我至今都忘不了明月母亲那个质朴的笑容。
那一年是08年,汶川地震举国悲痛,地震的惨烈程度吓坏了村里人,从那时起,村子里经常会出现一些要发生地震的谣言,当时愚昧很多个晚上都不敢入睡,有的人家干脆晚上搬到外面睡,有的人家甚至轮流睡觉,留一个醒着的,生怕睡熟了地震把人压里面。
又是一次谣言,据说今晚地震,谣言一次又一次搞得我父亲受不了了,说了一句死就死吧,便蒙头大睡,但是我和我母亲还是不敢睡觉,就在我也忍不住快要睡着的时候,父亲的手机突然响了,那个年代手机的喇叭大的很,精神高度紧张之下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的瞬间清醒,电话那头的言语也听的格外分明。
村子里出了人命!
从那一天起,明月成了孤儿,我也再没有坐过驴车了。
明月的父亲精神有一些问题,那天晚上突然发了疯病,他拿了一把菜刀,先是砍向了明月的母亲,又去明月奶奶的房间想砍明月,但是奶奶已经被喊声惊醒,在母亲的苦苦哀求下,明月的父亲似乎恢复了一丝清醒,沉默片刻却是拿刀朝着自己的身上砍去。
据我父亲复述,当时的场景惨不忍睹,地上满是白花花的碎肉,他们到的时候,明月父母都已经断气了,而明月因为那天和奶奶在一起睡,才幸免于难。
那天后,我在学校很长时间都没有见过明月。
再次见到她时,她好像变了一个人,时常低着头,说话的声音也特别小。
不久之后,明月的奶奶也过世了,明月正式过继给了她大伯,大伯与大娘结婚多年却膝下无子,对她视如己出。
这时,我们村里的一个算命先生却主动找上门来,说他大伯命里无子,过继可以但是绝对不要改口,这辈子只能以叔侄相称。
算命先生口中的禁忌,她大伯并不在意,他向来不信什么牛鬼蛇神,只是敷衍几句,便把算命先生送走。
明月的人生剧本,终于迎来了幸福的桥段,在继父继母的照顾下,她脸上的那抹高原红开始逐渐变淡,原本蓬乱的头发也被继母打理的顺滑,绑起了花辫。
然而,好景不长,明月的身体出了问题,她时常会头疼难忍,村里的大夫看不出什么问题,继父继母又带她去县城的医院看病,县城的医生依然说不出病因,无奈只能再去省城挂号,省城的医院到底是有水平的,当天就给了结果。
明月头疼的原因是颅内肿瘤,肿瘤的位置不能够手术,只能放疗或者化疗。
医生的话犹如晴天霹雳,打的继父继母手足无措,无论是放疗还是化疗,都需要支付高昂的医疗费用,对于以务农为生的农民来说,治疗费用就是个天文数字,他们这个家庭是绝对负担不起的。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当地政府在知道这件事之后,给他们提出了解决办法,那就是把孩子送到福利院,这样明月的治疗费用就可以由政府承担,等到明月病治好了以后,就可以再接回家里去。
继父继母虽然舍不得孩子,却也无能为力,毕竟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了。福利院的环境远比继父继母家要好,而明月也在经历几次化疗之后,身体逐渐有了好转。
一年之后,明月再次回到了继父继母的家里,当时已临近春节,继父继母带着明月去乡里置办了一大批年货,明月爱吃橘子,光是橘子就买了整整三箱。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看着门户上火红的春联,明月一家人对今后的日子有了新的憧憬,他们的日子好像也能如此红火下去。
直到那一天,母亲如往常一样在给明月扒着橘子,橘子扒了一半,明月却突然流起了鼻血,本以为是橘子吃多了有点上火,但是很快他们就发现了不对劲,鼻血怎么止都止不住反而越流越多,明月的脸色也逐渐变得苍白,无助的父母只能拿个脸盆来接血,因为他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十分钟,甚至不到十分钟,她流出的血就已经接了半盆,明月就这样一点点失去了生机,在父母的注视下悄然离逝。
后来医生说,明月的死因是颅内肿瘤复发挤破了血管,失血过多而死,医生又说就算是当时人在医院,大概率也是救不回来的。
从那天后,明月的继父变得神经兮兮,他突然想起当年那个算命先生说过的话,“只能以叔侄相称,绝对不能改口。”这两句话犹如魔咒,始终萦绕在他耳边挥之不去。
他的嘴里开始不停地嘟囔着,“不该改口啊,是我把孩子克死的,不该改口啊,是我把孩子克死的……”
明月的继父已然魔怔,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那个算命先生又一次找上门来,他对明月的继父说,孩子的死和你没有一点关系,是她的亲爹亲妈太想她了,所以把她接走了。
此话一出,明月的继父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
五十多岁的老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的像个孩子一样。
时隔多年,明月的继父继母仍然膝下无子。
上次回家时,我曾路过明月家里住过的土房,土房早已推平成了一块菜地,好像那里从未有人居住过。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