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的路没有名字。它们可以是大路,是小路,是土路,是石子路,是水泥路,是柏油路,四通八达,茫茫连成一片,可就只是路。它们和生活在乡间的人一样,是最默默无闻的存在。没有来路,不问去处;理所当然地出现了,又理所当然地消失了。广袤又虚无。
父亲找他在供销社的领导帮忙,出具证明说XXX是供销社职工,供销社的总部在镇上,云云。父亲的思路是子女跟着单位在镇上的父亲顺路去念书,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得到的回复却是,XXX虽然在镇上的供销社上班,但具体供职的部门却是村子上的废品收购站,距离村中学只有区区一千米不到,这才是真正的顺路。
弄巧成拙。
从我家的村子到中学所在的村子相距一千多米,和父亲工作的废品收购站在同一条路线上。但我都是步行去学校,从来没有搭过他的顺风车,因为他时常下班后不回家,却在外通宵达旦地赌。
是的,骑自行车十分钟的路程,他却总是夜不归宿。
我记得曾经和母亲一起去抓赌。母亲带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农村的土路上。她闷着头一声不吭,我跟在她身后,走得飞快。到了邻村那户人家,在楼下就听见麻将牌互相碰撞的声音。户主讪笑着打招呼,我母亲也不接茬,气鼓鼓地往楼上赶,咣的一声踢开了房门,在一桌四个男人错愕的眼神里冲到麻将桌前,哗啦一声把一桌麻将推落在地上。
父亲先是愣了一下,短暂的慌神之后,是恼羞成怒,站起来大吼一声:“无法无天!”冲过来揪住母亲的头发往地上摔。母亲比他矮小很多,但一腔怒火似乎给了她无穷的力气,她把持着父亲拽住她头发的手,竭力维持平衡的同时嘴里嘶吼着:“叫你天天不回家,叫你天天赌!”
边上的三个牌友很快从错愕里还过魂来,纷纷前来劝架。他们合力拉开父亲,他恶狠狠地喊着让我打死她、让我打死她!母亲的头发被他薅下了一大把,喘着粗气,泪流满面地抓起桌上几张麻将牌冲下了楼。我的心脏狂奔,就像看了一场恐怖片,惊魂未定之下又跟着母亲匆匆离开。
我像一条悲伤又沉默的尾巴跌跌撞撞地跟着母亲走。她走太快了,我跟不上。
母亲哭着把麻将牌扔到了青龙港里。她扔牌的那一刻,身体奋力前倾,我以为她会跳下河去。恐慌将我紧紧攥住,发不出声音。
秋虫呢喃,像是在问小姑娘你为什么哭。
为什么哭?后来就不哭了。后来母亲就无法准确找到父亲在哪里赌牌了。有一次,她又带着我和弟弟去找。找了邻村一整条圩,又找了另外一个村一整条圩,无果。狗冲我们吠。皎洁的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我们母子三人就像游魂一样,一言不发地晃荡在乡间的土路上。
到了家,母亲却不让我和弟弟进门。她已经气得说不出话,哐当一声把门关上。悲愤的声音从门缝里传来:“你们继续去找,找不到就不要回来!他不要你们,我也不要了!”
弟弟哭喊着拍门:“妈妈,让我们进门啊,妈妈,让我们进门。”我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也不住在拍门。但是她上楼了,就像没听见我们的央求。我们看见她的房间亮了灯又熄了灯。
整个村子听着两个小孩的呜咽声,默默都熄了灯。
我们哭累了,坐在门槛上。
我对弟弟说我们数一千个星星,妈妈肯定就会来开门。
我们靠在一起数星星。
越来越冷。
最后是隔壁的大妈把我们带到她家,铺好了一张小床,盖上了厚厚的被子和毯子。我们的身子太重了,心也太重了,一挨到床就睡着了。
那样的夜晚,那样的乡间土路,类似的心情,我经历过很多次。有两次,他们吵到要去找父亲的领导论理,将近深夜却迟迟不归。我知道那个领导家住在哪里,于是在深沉的夜色里,我带着弟弟一起去找。从领导家的门外看到他们坐在堂屋里,领导和父亲在抽烟,母亲边上坐着,神情激愤,不知在说什么。我的心定了,拉着弟弟往家走。但有一次却扑了个空,他们没去领导家,而是转头去了另一个长辈家论理。回来的路上,我们商量着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们不再争吵,有什么办法能够让父亲不再沉迷赌博。我们回到家里,把屋子上上下下来了个彻底的大扫除。厨房里能够看到的每一个脏碗,每一个油腻的瓶子,都认认真真洗了个遍。
可是,有什么用呢?
改变不了的。我们算什么。他们争吵的时候,我们的哭声不足以让他们住嘴。父亲摔锅砸碗、拎起母亲就揍的时候,我们的哭声不足以让他住手。
我们算什么呢?我们的哭声不足以拦住他走向赌桌的脚步。
日子是什么呢?日子是在乡间的土路上,清冷的月色下,如丧家小犬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去寻一个、两个失了魂的人,周而复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