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声音还未落定,他的身子就已经跨过案台,疾速地跃到殿中。更为惊奇的是,一阵轻盈的影子飞掠过后,展现在众人眼前却是一具肥大的身躯。这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生得却是比一般成人还要高大,尽管他因这高大的形体,失却了高家少年挺拔秀立的风姿。但在壮硕之中却不显臃肿,看似笨拙实则劲捷。远看是一团肉球,近看才能看出其中暴起的筋肉和蕴含的活力。
“此人好一块练武的材料!将来定为齐国一名猛士!”王琳见此,禁不住叹道。
“猛士?!那道真是大材小用了,子珩兄没听到他方才称呼河间王为三兄吗?他便是安德王高延宗,贵为皇亲,朝廷自然不会轻允他做个荷剑横行的游侠勇夫。不过他自幼爱好刀枪武艺、兼习兵法,性子又豪迈直爽。日后当该征战沙场,为国死战,也应是料定之事。”
王琳点了点头,又继续朝高延宗看去,只见此人神情自若、毫不怯场。也不管自己的提议有没有被兄长应许,“唰”的一下就从背后抽出一把精光闪亮的巨剑,以单手之力在空中来回挥舞,剑风激荡,生出了一朵硕大的剑花,高叫道:“有没有人来同我高延宗对战!”
王琳细细观察那把名物,但见大剑长近四尺,宽有两寸,质朴无华,不加修饰。剑脊之处厚达寸余,全无锋刃,只靠着一股巨力就足以催折敌人。通身更是以宿铁铸成,又平添了许多重量。
王琳不由得想到:“如此一把重剑,莫说常人难以挥动。就是以我勤练数十年的功夫,要凭单手操使也得花费一番周折。而这人年纪轻轻就能舞动生风,齐国之地,果真是武勇辈出。我倒要看看,如此能人,席上还能有许多?!”
若说方才宴会上的所见都非王琳所长,那么剑术击技,倒是完全正中他的下怀。王琳的兴致陡增,目不转睛地盯着殿中。
不料过了好几个时分,还不见有人应战。高延宗顿时变得毛躁起来,大喊道:“方才大兄和三兄都在此间大显威风,怎么轮到我来,就没了这种好事!!”他却不知,方才一番剑舞,早已技惊四座。赴宴之人大多都是文人墨客,谁人又会去以彼之短去敌人之长?
高孝瑜也在是心里偷乐:“你这毛头小子,没看到我和你三兄都是等众人献技完毕,才展露身手。你倒好,一上来就这副阵势,众人又不是不知你膂力绝伦,你还抢着耀武扬威,把客人都吓到了,谁还敢来同你争勇?”
王琳环顾四周,见众人都是不为所动的样子,独独他的心里痒痒起来:“我也好久没摸过刀剑了。不若去同这少年比划比划,且不论胜负,要紧的是一个尽兴!”便一手按剑,一足半起。正欲开口请战之时,坐在东首之处的胡人武将在此时突然发出一声大吼:“席间怎么便没人了!”
高延宗听得老将军似乎有应战的样子,乐得手舞足蹈,大笑道:“既然是明月 将军出马,延宗定然不敢有一点懈怠。”说着便屏息凝神、两手执剑,作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王琳见有人夺了自己的先手,也不便同这些权贵起了争端。可又听得那名老将军以浑厚的中气喊道:“老夫年事已高,不能与殿下同场竞技了。今我来携犬子赴宴,干脆就趁此机会,让你们年轻人好好较量一番。”说着便眼睥视着身侧的一名年轻人:“武都,还傻坐着干什么?快提剑。”
“父亲…这…这…好,孩儿领命。”那名年轻人虽然也是继承了他父亲清毅冷峻的形貌,但眉宇之间却丝毫不见老将军的威仪和肃穆,反倒是显得颇有些猥琐和胆怯,他提剑的右手似乎还有些颤颤巍巍的。
高延宗见来人不是德高望重的老将军,反倒是一个比他年纪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顿觉索然无味,将大剑往地上随意一伫,楼船顿时便摇动了起来。他活动了下左腕,重又换为单手执剑:“来吧!让你见识下文襄帝第三子高延宗的剑技!”
这句话一说出口立时又引来河间王高孝瑜的暗嘲:“我这个五弟,叫阵也是如此的直白粗鲁,一点气势也没有。”
但是在对阵之人,斛律武都看来,却不是如此:安德王高延宗一声雷霆般的大叫,已将他的肝胆震得近要破碎。可无奈着父亲的命令,只得硬着头皮强行上阵。他也跟着还叫了一声,可这声音与方才高延宗的大喝相比,显得是多么地无力。高延宗冷笑一声,斛律武都便想趁敌麻痹大意之机,突取其中,一道细长的剑芒便顺着高延宗的眉间直直地闪了过来。
高延宗看也不看一眼剑光,右手奋力一挥,大剑便顺势翻身向上,直直地击在细剑的剑脊之上。斛律武都偷袭不成,反遭此重力一击,顿觉手臂酸麻,强攥着手心才使细剑不致于被震落在地。他又想着高延宗大剑挥动不便,就欲取巧,偷偷换了方向,剑尖忽而就向下来,朝着高延宗胸口斜刺过去。又怎料得安德王虽然肥重,步伐却是如此轻健——仅是一瞬间,高延宗便顺着剑刃的方向同时斜过身去,轻轻松松就躲过了一击。
斛律武都眼见最具威胁的两剑都被如此轻巧地化解开来,便改变策略,不再主动出击,转而变为守势,想以此来消耗高延宗的体力,再伺机反攻。而高延宗见斛律武都退缩不前,也懒得步步紧逼,甚至见了几个明显的破绽也不攻入其中,只是见招拆招而已。两人斗了不过十几个来回,高延宗就觉索然无味,突然向后急急退去:“和你打真没意思!”
斛律武都以为高延宗是要停战,心里长舒一口气:“这怪物终于是不打了,我与他战平,也算不失颜面。”可是庆幸的心思还未停留片刻,突然见高延宗挥刀断袖,从袍上裁下一块丝绸出来。“这是要干什么!!?”他一边想着,一边惊恐地看到高延宗将这块丝绸覆盖在两眼之上,“他是要遮着眼睛同我决斗!”斛律武都见此,很快便由惊诧变为气愤:“这毛小子,未免太小瞧我了!!”一想到这儿,原先的一些胆怯顿时被屈辱驱散,凭空生出一股勇气,迈着急步就要向安德王杀去。
高延宗仍是立在原地不动——只有双耳有着细微的张合,他很快便听音判断出了来攻的方向,这次他不再只持守势。挺起长剑,对准斛律武都的剑心大力砍去:这一次高举,似有千斤之力。斛律武都慑于威力,不敢硬接,可是出速太快,已是收手不及,只得任着巨剑直直地打在斛律武都的剑背之上。白刃碰撞,很快发出山崩一般的轰鸣。斛律武都感到一股剧痛通过手心传导至他的全身,再低头细看,剑身已经被击打成弯曲的蛇状。若是在方才,他早就要弃剑投降了,可此时被高延宗激怒后,反倒是宁死都不肯松开剑柄。强忍着剧痛,继续突刺过去。
高延宗见他仍不死心,想着早早结束这场无谓之战,便也使出了少年精学,同他拆挡还击。就在方才,他已经将斛律武都的套路摸得烂熟于心,此刻纵然他两眼不能视物,于招式上失却了几分熟练,可他靠着力气上的威猛仍是处于压制地位——若说方才只使出了三分力道,那么此时他已经用出了七分膂力。斛律武都每接一剑,都感到全身仿佛遭受了一记重击,很快,身手便碍于疼痛放慢下来。
高延宗想着,“该是了结的时候了。”立时双手握剑,高举过头顶,宛若抡锤一般,完全无视斛律武都的剑风,对准他的头顶砸去,就如万钧雷霆自九霄劈落。
忽听得“丁零”一声,地上传来一阵铁器掉落的声响,高延宗的巨剑悬停在半空之中。他一手握剑,一手拆下蒙布,高喊道:“哈哈哈,我赢了!!”全然无视战败者斛律武都,正双手抱头,蹲伏在地,带着哭音告饶:“殿下….我败了,我认输。”大剑的剑头距离他的脑袋只有不过半尺的距离,投降若是晚了刹那,怕真是要血溅会场了。
高孝瑜也是惊起一身冷汗,立时皱起眉头,对着高延宗训道:“五弟,你也太不知轻重了!”说完后,又在心底暗恨:“延宗这孩子!都是疯皇帝高洋给他惯坏的。”
高延宗嘿嘿一笑,全然没有因兄长的训斥而面露不满,他仍是以满副豪情的姿态向四周大声问道:“还有谁?!还有谁要来做我手下败将。”
王琳见此少年武艺钦佩不已,同时也为他的莽撞担忧,便对着颜之推问道:“五殿下为人倒是颇有豪侠气魄,只是下手怎的如此随意?”
“唉,此事说来话长。文襄帝高澄在盛年之时,突遭小人暗杀。彼时安德王尚且年幼,未蒙管教。其后先帝继位,收养了安德王,偏偏对他又颇为宠溺纵容,这才造成了他如今这个随行无节、不知分寸的性子。”
“噢?到底是如何宠溺的?”
“说来也怪,先帝素来不喜文襄诸子,唯独对安德王青睐有加。安德王年已十二之时,先帝还时常陪其嬉耍,更是令其骑在自己腹上相逗。安德王也是小孩心性,玩至尽兴,遇有内急,也不挪步,有时甚至对准先帝肚脐,就这么撒起尿来。先帝也丝毫不加怪罪,反而抱着他笑道:“可恨我只有一个肚脐,不能让你多尿几处。”教子当以身作则,严慈并济。先帝偏偏对其亲生儿子严厉太过,对这个侄子又一味纵爱,怎能不教坏了此二子?”
王琳也是长叹一声,不由得看了看身旁的王顗和章翾,神情郑重地说道:“你们听见了没有?”
王顗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章翾却嬉嬉笑道:“阿父,颜叔叔说的是为人父母育儿之道,我们又未成家生子,你对我们说这些大道理又有何用?”
王琳被章翾一番歪理驳住,一时不知如何接口。只得苦笑一声:“翾儿,你怎么生得如此聪明伶俐,枉我活了三十几年,竟说不过你一个十岁孩童。”章翾听后,摇头晃脑,颇为自得,只是她并未从义父的话中听出深藏其中的另一层含义:“翾儿你如此巧舌善辩,为父真担心你以后坠入歧路,到时候我该如何令你迷途知返?”
王琳忧心忡忡地想着,不觉错过了一段好戏的前场,原来方才老将军见高延宗武艺过人令自己儿子败下阵来,丝毫不觉耻辱,唯独儿子跪地讨饶让他颇为厌恶。因而斛律武都归坐之时,老将军看也未看他一眼,只是对着高延宗抱拳道:“文襄诸王,果然各个都是人中龙凤!犬子落下的败绩,看来只得由老夫亲自讨回了。”
高延宗一听此言,就像是棋逢对手一般欢呼雀跃:“好了!斛律都督来了!我今天终于可以大展身手了!”不料在说完之后却始终未见老将军拿起武器,只见他站立起身,从附近的汉官位前——问也不问,便取来一双筷箸——他至今仍保留着鲜卑胡人朴素的传统,饮食只以手指关节撕扯牛羊之肉,不去借用筷箸之力,为何此时竟拿起汉家器具来了?他既拿起筷子,便放在手中把玩了一会才道:“老夫就以此汉家玩物应战。”
座中众人几乎是同时由于受惊而往后一震:“斛律光将军虽说是神勇无双,可…可想仅凭着一双细小的筷子就来匹敌千斤巨剑,未免也太过托大了…”
就连高延宗也是满面愕然,嘴巴张得巨大,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斛律将军…你这未免也太小瞧人了。纵使我赢了你,也没什么值得欣喜的啊!”说着,他自己也急忙转过身去,要去寻找一双筷子,如此才显得公平。
“且慢!殿下既然自蒙双目对战犬子,老夫如何便不能用筷箸来同殿下试艺。”
“这….”高延宗搔着后脑,又想了片刻,自觉不能说服这位固执自尊的老将军,便只好答应到:“那…好吧…只是…待会儿我若赢了将军,你可不能说我是凭借着外物上的优势才得胜的。”
斛律光抚须大笑:“老夫征战沙场、死生无数,又岂能是推推诿诿的懦夫。”
高延宗听他如此一说,才定下心来,又详细观察对方站位的破绽,不一会儿就想道:“斛律将军如此小瞧我,我看他两手背负身后,毫无防备,正好使出横扫千军,从中腰之处挥舞过去,他年岁已高,必定来不不及闪躲,又不能以小箸接下我的万钧之势。胜负当可就见分晓,虽然如此赢得不甚光彩,但若同他周旋得久了,反更显得我技艺拙劣。”
高延宗心意既决、便蹬起脚跟,全身向前倾伏,恰如待发的利箭,潜渊的巨龙,一个蓄力——便见一道闪电带着剑芒向前直突过去,跟着从侧方又凭空伸出一只龙爪,直往斛律光挺立的腰部挥舞过去。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不自觉口齿打颤:“安德王这招里怎么满是杀机!??斛律光是国中宿将,军队的梁柱!难道就要丧命于这孩童的游戏之间?”
高孝瑜更是坐立不住,他正急得站起身来,猛地拍案叫停。谁知就在掌心方一接触到案板的时候,伴随着一声重响,他竟看到了堪为奇迹的一幕:斛律光不知在何时,仿佛脱离了众人眼光的追踪般——已经将筷箸斜放在腰腹,紧紧地卡住了高延宗巨剑的头部。他的面色丝毫不变,仿佛只是夹住一块牛肉一样淡然处之。再看高延宗,武器被斛律光制住,他的肌肉爆张,无论如何使劲都是动弹不得,急得满头大汗。跟着,又是在一瞬之间——一道疾速的光芒,顺着剑刃飞快地滑动到高延宗跟前,在此时——箸头突然张开,对着高延宗厚实的肉掌就是一戳。
这一击,在旁人看来,或是稀松平常,但通过高延宗的神情却是分明地看到,他正承受着多大的苦痛——他的脸上,本就拥挤的五官顿时揉压成一团。嘴唇因剧痛而被震得不住颤抖,再从其中发出了杀猪一般的嚎叫:“痛死我啦!”他重达两百斤的身躯顿时向后一退,已经是摇摇欲坠,若不是斛律光伸手拉住了他,马上就要轰然倒塌。而他手中的大剑,更是早早就被抛落在别处。
高孝瑜见状,长舒一口气,替他莽撞的弟弟称赞道:“斛律将军真为天人也!弱弟年少,尚不更事,是以不知分寸,全赖斛律将军教训。”又对着满脸懊丧的高延宗吼道:“你回去好好反省,以后诸兄弟宴会游玩,再也不让你来了!”
高延宗此番落败,本就心里难过,听得兄长如此惩罚,更是快要急出泪来:“我不!我不!我还要来,下次我还要将颜面再夺回来!你和三兄都逞了威风,就我一个人在这堂中丢了丑!我不服、我不服!”说到最后,这么一位大个子,竟然在众人之前嚎啕大哭起来。
但其实所有人,包括胜利者斛律光,他们都明白:安德王此番较量看似败了,但其无论是技巧还是膂力都叫人深深折服,只是无奈碰见了斛律光这大齐国数一数二的勇士。
王琳见此一番精彩的对战,全然忘却了自己此刻低微的身份,在众人之中率先击节叫好,他首先想到高延宗:“便是西楚霸王在世!又能胜得此小儿几分?”后又想到那名胡人老将军:“梁国到底是脂粉气重了些,我自幼在江南长大,从未在故国之中见过如此神勇之人!简直非人力所能为。”
可继而又转念一想:“可惜他到底是个胡人,看他位高权重的样子。不知会不会与我汉家子弟为难。”
颜之推看出了王琳眉间的疑惑,解释道:“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斛律光,刚直不阿,人品虽然无可挑剔,可是却视我汉人犹如仇敌。他也是竭力反对今天子新政的顽固派,亲附二王,是鲜卑勋贵里的领军人物。”
王琳低头盯着杯中之酒,映出一张无奈的愁容,旋之就被一饮而尽。